解读济颠

文正义

在中国,有两位和尚家喻户晓,一位是唐僧玄奘,一位便是济颠道济。

他们既是小说中的人物,在历史上也实有其人。有位新诗人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两位僧人,便属於后者。玄奘以其追求真理的毅力,和卓越的历史贡献;济颠则以其佯狂应世,游戏风尘,为人解忧排难的慈悲精神。[1] 他们的形像深入人心,流芳百世,自有本身的人格力量,并非全拜小说家之赐。

 

道 济 其 人

 

作为小说济颠的原型道济,有关历史文献作如此勾勒。《净慈寺志》“法嗣”小传云[2]

 

道济,字湖隐。天台李茂春子。母王氏,梦吞日光而生,绍兴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也。年十八,就灵隐瞎堂远落髮。风狂嗜酒肉,浮沈市井。或与群儿呼洞猿翻觔斗游戏而已。寺众讦之,瞎云:“佛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遂不敢摈,自是人称颠僧。远寂,往依净慈德辉,为记室,矢口成文,信笔满纸。尝欲重新藏殿,梦感皇太后临赐帑金。嘉定四年,夕醉,绕廊喊“无明发”,众莫悟。俄火发,爏寺。济乃自为募疏,行化严陵,以袈裟笼罩诸山,山木自拔,浮江而出。报寺众云:“木至江头矣!”将集工搬运,济曰:“无庸也。”在香积(疑为“厨”字俗体)中,六丈夫勾之而出。监寺欲酬之钱,辞曰:“我六甲神,岂受汝酬乎!”遂御风而去。滨湖居民食螺,已断尾矣,济乞放水中,活而无尾。九里松酒肆之门有死人,主人大惧。济以咒驱其尸,忽自奔岭下而毙。一日骤雨忽至,邑黄生者趋避寺中。济预知其当击死,呼匿座下,衣覆之。迅雷绕座下,不得,遂击道旁古松而止。济常为人诵经、下火,累有果证。至火化蟋蟀,见青衣童上升。诸显异不可殚述。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忽又喊“无明发”,寺僧咸惊,谓且复有火。而济乃索笔书偈曰:“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掷笔逝。荼毗,舍利如雨。葬虎跑塔中。寿六十,腊四十二。时有行脚二僧,遇济六和塔下,授书一封,鞋一双,倩寄予住持崧和尚。崧启视大骇曰:“济终时无鞋,此老僧与济鞋荼毗矣,而独不坏耶?”明日复有钱塘邑役自天台回,又寄崧诗云:“月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纟+并)紧系兴无穷,拄杖挑云入乱峰。欲识老僧行履处,天台南岳旧家风。”盖五百应真之流云。嗣瞎堂远师。有《镌峰语录》十二行世。《术考》。[3]

 

《西湖游览志余》之《道济》云:

 

济颠者,本名道济,风狂不饬细行,饮酒食肉,与市井浮沉,人以为颠也,故称济颠。始出家灵隐寺,寺僧厌之,逐居净慈寺。为人诵经、下火,累有果证。年七十三岁,端坐而逝。人有为之赞曰﹗“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开荆棘林,透过金刚圈。眉毛厮结,鼻孔撩天。烧了护身符,落纸如云烟。有时结茅宴坐荒山巅,有时长安市上酒家眠。气吞九州,囊无一钱。时节到来,奄如蜕蝉。涌出舍利,八万四千。赞叹不尽,而说偈言。”呜呼!此其所以为济颠者耶?今寺中尚塑其像。[4]

 

《北磵文集》载《湖隐方圆叟舍利铭》云:

 

舍利,凡一善有常者咸有焉,不用阇维[5]法者故未之见。都人以湖隐方圆叟舍利晶莹,而耸观听,未之知也。叟天台临海李都尉文和远孙,受度於灵隐佛海禅师,狂而疏,介而洁,著语不刊削,要未尽合准绳,往往超诣,有晋宋名缁逸韵。信脚半天下,落魄四十年,天台、雁宕、康庐、潜皖,题墨尤隽永。暑寒无完衣,予之,寻付酒家保。寝食无定,勇为老病僧办药食。游族姓家,无故强之,不往。与蜀僧觉老略相类,觉尤诙谐。他日觉死,叟求予文祭之,曰:“於戏!吾法以了生死之际验所学,故曰生死事大。大达大观,为去来,为夜旦,颠沛造次,无非定死而乱耶?譬诸逆旅,宿食事毕,翩然干迈,岂复滞留。公也不羁,谐谑峻机,不循常度,辄不逾矩。白足孤征,萧然蜕尘,化门既,一日千古,迥超尘寰,於谈笑间。昧者昧此,即法徇利,逃空虚,远城市,委千住,压万指,是滉漾无朕为正传,非决定明训为戏言。坐脱立亡,斥如斥羊,欲张赝浮图之本也。相与聚俗而谋曰:此非吾之所谓道。灵之迈往,将得罪於斯人,不得罪於斯人,不足以为灵所谓道也。”叟曰:“嘻,亦可以祭我!”逮其往也,果不下觉。举此以祭之,践言也。叟名道济,曰湖隐,曰方圆,皆时人称之。嘉定二年五月十四,死於净慈。邦人分舍利,藏於双岩之下。铭曰:

璧不碎,孰委掷,疏星槃星烂如日;

鲛不泣,谁泛澜,大珠小珠俱走盘。[6]

 

明河《补续高僧传》载《二颠师传》云:

 

济颠者,名道济;名颠者,名□明。二师示迹同时而各郡,然皆以素风颠,人因称济颠、明颠。济颠之颠为尤甚,饮酒食肉,与市井浮沉,喜打肋斗,不著(衤军),形媟露,人姗笑,自视夷然。出家灵隐寺,寺僧无不唾骂,逐之。居净慈寺,为人诵经、下火,得酒食,不待召而赴。吟诗曰:“何须林景胜潇湘,只愿西湖化为酒。和身卧倒西湖边,一浪来时吞一口。”息人之诤,救人之死,皆为之於戏谑谈笑间。神出鬼没,人不能测。年七十三示化。明颠者,潦倒猖狂,衣不蔽体。……与济颠实未相识,偶遇於朱泾,目之曰:“咦!”济颠赠之诗曰:“青箬笠前天地阔,碧蓑衣底水云宽。不言不语知何事,只把人心不自谩。”二颠俱南宋。[7]

 

从以上传记得悉,道济(1149年—1209年[8]),或名湖隐,又名方圆,以其风狂,故称济颠。浙江天台人。其远祖李文和官为都尉。父李茂春,母王氏。生於南宋高宗绍兴十八年,死於宁宗嘉定二年,寿年六十,法腊四十二;一说寿年七十三。[9]年十八,从瞎堂慧远禅师落髮,得其临济宗传承。据《灵隐寺志》载:

 

瞎堂慧远禅师,临济宗,[10]赐号佛海。[11]

济颠祖师,名道济,台州李氏子。初参瞎堂,知非凡器,然饮酒食肉,有若风狂。监寺至不能容,呈之瞎堂,批云:“法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耶?”遂不敢言。及远公既寂,出居净寺。济累显神通,奇异多端,具见本传,不能悉载。[12]

 

慧远禅师示寂后,才往依净慈寺德辉禅师,为寺院记室。其后便住净慈寺,直到示寂,时其住持为少林妙崧禅师。

现存其为记室时公事文字有:

 

济嘉泰四年《重建净慈寺疏文》:伏以祝融作衅,照一万顷之平湖;风伯助威,捲五百间之大厦。烈焰星飞於远汉,嚣尘雾锁干层峦。各携云锡以随身,共驾牛车而出宅。向来金碧,并作烟煤。过门孰不惊心?闭眼犹疑是梦。切念阿罗,失却金花座,虽起白毫光;可怜调衔师,也被热熬汉,不能冷坐。放经数世,未厌人情。[13]钟鼓重警发於虚空,香火复追崇於先帝。毗耶城里,从来有大檀那;给孤园中,指日成阿兰若。金刚不坏,铁塔证明。[14]

 

《净慈寺志》“法嗣”传中,说“有《镌峰语录》十二行世”,今不传,《净慈寺志》末“附著述目”,也唯见“《道济诗》,宋净僧道济撰”,不载其语录。若有,也应早已失传,故为新旧志所不载。而署名宋“沈孟柈叙述”的《济颠道济禅师语录》[15],为话本小说而非语录;也仅只一卷,非十二卷。其诗集亦不传,惟於寺志中散见诗文数篇[16]

 

南屏临湖一带,自长桥至太子湾,名南新路,夹路多长松,落落荫人,几五里,许苍翠与袁仁敬所栽,九里相掩映(文字疑有讹误)。宋时有临安赵府尹,将伐他用,寺僧道济赋诗而止。其诗曰:“乔松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几望枝柯千载茂,独怜刀斧一时抛。窗中不见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最苦凌晨飞去鹤,晚归已失旧栖巢。”[17]……[18]

 

《呈冯太尉》:“削髮披缁已有年,只同诗酒是因缘。闲看弥勒空中戏,困向毗卢顶上眠。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顾三贤。茫茫宇宙无人识,犹道颠僧绕市廛。[19]

 

《赵府尹见访南屏诗》:“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岗深处结茅庵。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出门云满篮。琴挂葛弦鸣素志,窗开风拂罢清谈。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20]

 

<湖中夕泛归南屏>二绝:“几度西湖独上船,稿师曾识不认钱。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江岸桃花红锦英,夹堤杨柳绿丝轻。遥看白鹭窥鱼处,冲破平湖一点青。”[21]

 

《九里松》:“九里松阴路,青泉映白沙。谁知三伏暑,小草有幽花。”[22]

 

 济颠尝为陶师儿起棺,有文云:“恭为陶氏小娘,手攀雪浪,魄散烟波。饮琼液以忘怀,踏银波而失步。易度者人情,难逃者天数。昨宵低唱《阳关》,今日朗吟《薤露》。母老妹幼,肠断心酸。高堂赋客,黄昏无复卷朱帘;伴寝萧娘,向晚不能褰绣户。化为水上莲花,现出泥中玉树。咦!波平月朗,绿阴中莫问,王郎归甚处!’又为王生并师儿下火,文云‘切见王生宣教,陶氏秀玉,原欠前世鸳鸯债负。荆棘丛中连理,爱慾池间比目,双双共堕波心,两两同沉沙渎。今朝带水拖泥,怎免这场劳碌!王公呜呼且住,陶母暂停悲哭。陡倾这些公案,山僧与你判牍。咦!凭此火光三昧,各认本来面目。’案陶师儿,淳熙初行都角妓也,与浪子王宣教狎甚,相眷恋。为恶老所间,不尽绸缪。一日,王生拉师儿游西湖。比夜,舟泊净慈藕花深处,相抱投入水中,舟人惊救不及而死。都人作‘长桥月、短桥月’以歌之。……”[23]

 

由此看来,他能诗善文,且为记室,文字都正常而无异趣,与其它僧人并无不同。

道济示寂后,一切处置如仪。寺志中收载有其《入龛文》、《起龛文》、《挂真文》、《秉火文》、《起骨文》和《入塔文》:

 

全大同《送净慈济书记入龛文》:“才过清和昼便长,莲芰芬芳十里香。衲子心空归净土,白莲花下礼慈王。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原系东浙高门,却来钱塘挂锡。参透远老葛藤,吞尽赵州荆棘。生前痴痴憨憨,殁后奇奇特特。临行四句偈云,今日与君解释;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藉。囊无挑药之金,东壁打到西壁。再睹旧日家风,依旧水连天碧。到此露出机关,末后好个消息。大众且道,如何是末后消息: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识世人,世人俱不识。咦!玲珑八面起清风,大地山河无遁迹。”[24]

 

印铁牛《起龛文》:“一百光钱挂柱头,前街后巷恣遨游。今朝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钱明日休。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世居东浙,祝髮西州。逆行顺行,凡圣莫测;横说竖说,耸动王侯。天魔为伴侣,佛祖是冤仇。正好逢场作戏,俄然夜壑归舟。[25]天堂收不得,地狱岂能留。大众既不能收,又不能留。毕竟如何?咦!信步出门行大道,更兼何处不风流。”[26]

 

宁棘庵《挂真文》:“鹫岭西风八月秋,丛桂香内集真流。上人身赴龙华会,遣下神容记玉楼。恭惟圆寂书记济公觉灵,一生只贪浊酒,不顾禅师道友。到处恣意风狂,赢得面颜粗丑。眼上安著双眉,鼻下横张大口。终朝撒手痴颠,万事并无一有。休笑这个规模,真乃僧家之首。咦!现在曾过天台,认得济颠面否?”[27]

 

宣石桥《秉火文》:“济颠济颠,落魄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是天台李驸马之裔,得灵隐远瞎堂之禅。以护身符牒为长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陋,风狂行遍市廛。迅手写出大道,向人博换酒钱。皮子队里,逆行顺行;散圣门前,掘地讨天。临命终时,坐脱立亡,已纳败阙;末后句中,隔凡成圣,也是搭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咦!火光三昧连天碧,狼藉家风四海传。”[28]

 

宁棘庵《起骨文》:“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恣飘逸。如今脱却臭皮囊,无位真人赤骨律。济书记,得得得[29],平生不露锋铓,末后尾巴露出。咦!这个雪骨起风云,一笑出门横玉笛。”[30]

 

又《入塔文》:“冷泉参透瞎堂禅,到处逢人夸唧(口+留)。胸藏万卷书,笔扫三千首。放恣在短巷长街,[31]说法向茶前酒后。火烧舍利灵牙,何啻八斛四斗。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殡在山腰谷口。今朝(穴+卒)堵以成,且要还他窠臼。没魀锁子两头摇,无缝塔中常保守。”[32]

 

这几篇文字,也见於《济颠道济禅师语录》,而此书为仁和沈孟柈“叙述”的话本小说,各本都将沈氏标作“宋”人。从各篇的语言风格看,诙谐通俗而不雅驯,且似出自一人之手,而不像不同人所为。怀疑寺志乃录自《济颠道济禅师语录》,并不是当时档案的遗存。如果寺院真有此类文字遗存,净慈是江南十大丛林之一,历代住持都备极生荣死哀,又何以不见存有任何的文仪?再者,道济若是真像以上所写的不堪,只怕也不便於任为寺院记室了。

道济死后荼毗,都人以其“舍利晶莹,而耸观听”,符合有修持僧人的身份。据《净慈寺志》和《灵隐寺志》载,他在示寂以后,尚有书致住持妙菘长老:

 

释道济寂后寄菘长老:“道济稽首,净慈少林和尚座下:伏以山遥远,急难会面。即辰仲秋,桂子将残,黄花欲放。城中车马人烟杂,湖上清风明月闲。区区钻开地孔,推到铁门,针尖眼内走将出来,芥菜子中寻条大路。折了锡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飏下竹笠,不要衣包,当行即行,更住便住。约莫西天十万里,迅步虚空在眼前。正行大道,忽遇魔军,托寄予咫尺之书,送与故人相看。照管铁笼马,一脚踢倒泰山;隄防碧树猿,双手劈开金锁。大笑万山黄叶落,回头千派碧泉流。冗中不及一一,数字以代面言。传与南北两山,常教花红柳绿。”[33]

 

道济化后,有人遇於六和塔,寄崧少林书,有“空屋退还主人,衣钵任人将去。”僧之神通,未有如济颠也。”[34]

 

而前引寺志“法嗣”小传所载,其事、其诗又与此均不相同。

因此,有关济颠殁后的传闻,有几点是甚感可疑。如果真正地实有其事,何以三者内容各不相同?此为疑问者一;而只有录自不同渠道的传言,才会出现如此不一的版本。《湖隐方圆叟舍利铭》作者没有言及“济累显神通,奇异多端”各事,此为疑问者二;而铭的作者与道济生即相稔:“他日觉死,叟求予文祭之”;文成,“叟曰:嘻,亦可以祭我!”如果济颠真如其它传记所言,他为什么吝其笔墨如斯,而在铭中竟无一字道及?

依据以上文献材料分析,历史上的道济其人,或许仅为一位有名禅僧;即使有些“风狂”,也不至如此之甚。由於众多的历史文献,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致使真幻莫辨,泯失了他的本来面目。

 

济 颠 解 读

 

自南宋迄於清季,从署名宋“沈孟柈”的《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到清代郭小亭的《济公全传》,济颠留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不再是当年的禅僧道济了,揉合了儒释二教的基本理念,倾入了人民群众的理想情感,也是神异传闻和小说创作的结合体。他既神圣奇异、主持正义,又平常住世、颠狂诙谐,不像黑面包拯那样一脸凛然,更富有一种人情味与亲和感。其形象不是分娩於一朝一夕,而是不断地被人们“再塑金身”,逐渐地完善其故事,丰满其性格,突现其主题。虽说写济公的小说不算很成功,不能像《三国》、《水浒》、《西游》那般写进文学史,可却在社会底层不胫而走。济颠得到了人民的崇敬、喜爱,成为了他们感情的寄托,希望的化身。

佛教认为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由外因和内缘和合而成。济颠形象的产生,也不外乎这一规律。济颠是个亦真亦幻的人物,不是植根於单一的佛教文化,也不是某一时代独有的形象。我们需要从时、空的多个层面,来考察其形成和变异的因素,才有可能把握住这个形象。

一、是佛教“神异”传统的必然延伸。

《净慈寺志》和《录隐寺志》关於济颠的有关记载,应看作是上承僧传的历史传统,而非南宋及以后人所独创。至於产生於清代的《济公全传》,更受魏晋志怪迄於元明神魔小说的影响。

佛教从东汉时自印度传来,经过了一个长期磨合过程,已经在中国落地生根。它吸纳融合了中国的儒、道,有着甚多的本土文化积淀。济颠的原型是一位禅宗临济僧人,而禅宗就正属典型的中国佛教。

最初的儒和道都是理性的学派。《论语》“述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的《春秋》以及后来左氏传,对於各个政治集团间的斫伐,各种人物间的快意恩仇,进行了酣畅淋漓的抒写,乱力则有之,神怪不经见。道家奉为经典的《老子》、《庄子》,也没有后来“飞升”、“尸解”等说的踪迹。只是到了魏晋六朝时期,才出现众多“志怪”、“神异”之作。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解剖这种现象时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俞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异常,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35]佛教加入这一大合唱后,文坛更显异彩纷陈。其中最著者为梁代慧皎《高僧传》,在其十四卷书中,“神异”占有了两卷篇幅,载有佛图澄以下十八人。后来此类“异僧”的记载,不仅见之於方外著作,也为一般文人津津乐道。[36]

值得注意的是,在唐时道宣《续高僧传》中,禅宗东土初祖菩提达磨,收在了《习禅篇初》[37]中,而未置於勒那漫提等“善五明,工道术”的《感通篇》里。文中只阐明他“二入四行”的禅学理论,未曾涉及各种神异的故事。稍晚的智炬《宝林传》,才说到他寂灭后发塔,“全身已还西天,唯见一隻履”。[38]而在《祖堂集》本传中[39],更用大量篇幅泻染其师的未卜先知。

宋代赞宁在其《大宋僧史略》卷下“得道证果”里,与人辩论佛、道之相异时说:

 

问曰:“竺乾化境,证果人多,何以法被中华,杳无踪迹?”答曰:“我教以信解修证为阶,若信佛言,则解佛意,当修圣行,必登果证也。又以教理四种检之,则时有正法像法。去圣如近,四种犹全;望圣纔遥,四种多阙矣。”或曰:“服食素治,已病病损,连服必至长生;长生不已,则白日上升,岂非目击?何释门罕闻此验耶?”答曰:“譬犹下种,秋成各殊。彼以尸解上升为极,我则断障出缠,由贤入圣,然后游戏神通而作佛事,为化利有情之故,岂同其自了自迁而为极事也。”

 

赞宁又是《宋高僧传》的作者,对於佛教历史烂熟於心,他对历代僧尼的神异“略陈梗概”,就道及:

 

汉《法本内传》,摩腾角法既胜,踊身虚空说偈,此现通验果证之始也。又安清度(共阝)湖蛇,了三世残业。次则天台飞锡,瓜步浮杯,真谛敷坐具而涉江,图澄开腹肠而洗净,道开石子而充食,乞僧羊肉而却存,法进足离地而行,跋摩蹈席华而洁,法云公日行万里,僧伽师身现泗滨。[40]

 

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对於宇宙、对於生命的隐秘,我们还不能说尽知其然,到达了真理的极限。“神异”传说充斥於各种宗教、各国历史,并不是一种个别、特殊的现象。我们应持的正确态度,是揭示其产生的原因和条件,而非简单地肯定或否定。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以为,道、释两家各自炫耀其神异,都带有“自神其教”的意义。从《大宋僧史略》的记叙看,鲁迅的分析不无道理。

二、是宋代罗汉信仰的具体表现。[41]

寺志称道济“盖五百应真之流云”,[42]郭小亭所著《济公全传》,就是藉此说敷衍开去。其开章第一回就是“真罗汉降世投胎”,说灵隐寺老方丈元空长老,“知道他是西天金身降龙罗汉降世,奉佛法旨为度世而来”。第七回说:“别人瞧和尚照旧肉体凡胎,妖怪一见,吓得惊魂千里,见和尚赤赤扬扬,身高六丈,头如巴斗,面如獬盖,身上穿铁铎,赤腿光脚,活活一位知觉罗汉。”在此之前,对於神异僧人大都以“菩萨”相尊,比如唐代邱允《寒山子诗集传》称:“寒山文殊,遁迹国清;拾得普贤,状如贫子。”[43]而宋代高僧被尊之为罗汉,与此时罗汉信仰的传开有关。

隋代智顗《妙法莲花经文句》说:“佛敕四大罗汉不得灭度,待我法灭尽。由是住持于今,未得入无余涅槃。”[44]因此罗汉常住世间,受着世人的供养,为众生作福田。唐代玄奘译出《大阿罗汉难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成为了所有的十六罗汉说的典据。宋代以后,罗汉更得到民间的广泛崇奉,不但出现了伪托“天竺沙门阇那崛多迦译”《十六大阿罗汉因果识见颂》[45],同时五百罗汉说也在这时广传开来,江南多所寺院出现了罗汉堂的构建。[46]

按照佛教的说法,佛、菩萨是觉,阿罗汉与凡夫是迷。阿罗汉对于妄相不迷,而真性迷,所以阿罗汉还是未能见性。[47]但是,阿罗汉已得果位,成为圣贤,又非凡夫所可企及。济颠平生“风狂不饬细行,饮酒食肉,与市井浮沉”,乃至“喝佛骂祖”,本是犯戒的大不敬行为;但是他扶危济困,具有佛教的慈悲精神。佛门对如此的僧人津津乐道,不以为讳,就是将他定位为罗汉的原故。

周叔迦在《佛苑谈丛》“漫话罗汉”节中,列举所知绘画和雕刻作品后,谈到:“十六罗汉的尊崇,是从五代时发展起来的,特别是在江南一带地区,并且由十六罗汉而演变成十八罗汉。”这是非常符合历史的分析。关于十八罗汉的雕刻的来历,他说:“最早的有杭州烟霞洞吴越国吴延爽造十六罗汉”。“阮元《两浙金石志》曾载有烟霞洞吴延爽《造像功德记》。吴延爽是吴越王钱元瓘妻吴夫人的兄弟。宋代曾在此洞补刻僧像一、布袋和尚像一,作法浅陋,远不及前十六尊”。“若从烟霞洞宋人补刻一僧一布袋和尚来考察,布袋和尚就是五代时明州奉化县释契此,后人相传为弥勒菩萨化身,则另一僧像也应是汉地神僧。据《天台山全志》卷十载宋淳化中(990--994)天台山广严寺道荣习禅定,灵异颇多,人以罗汉目之。既入灭,人有见于寿昌(寺)五百应真位者,烟霞洞的僧像或者就是此人”。我们以为,所补二罗汉疑为布袋与济颠。宋人早已认定济颠为罗汉,《济颠道济禅师语录》即相传为宋人所著,他的声誉和影响远在道荣之上。更何况道荣是天台的和尚,而道济则从出家到示寂一直在杭州,民间衍生出众多的传说和故事。而且《天台山方外志》卷十二“释”中,唯云:“道荣禅师,生前灵异颇多,灭后肉身不坏。至今祈祷,犹多(月+兮)蠁。具《圣僧考》”。同为《天台山方外志》也收有济颠禅师;是志之所以也收有济颠,大概因他出家前本是天台人。[48]

三、是对社会、丛林过度束缚的抗争。

帕斯卞尔说过:“人之成为疯子竟如此不可避免,以致疯到以疯病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来证明自己没疯。”[49]济颠就是一位外示“风狂”,而内实菩萨心肠的人物。《入龛文》说他“从前大戒不持,六十年来狼藉”;《起龛文》说他“天魔为伴侣,佛祖是冤仇”;“天堂收不得,地狱岂能留”;《挂真文》说他“一生只贪浊酒,不顾禅师道友”;《秉火文》说他“济颠济颠,落魄多年。喝佛骂祖,唤死如眠”,“以护身符牒为长物,一火还能洞然;以丛林规矩为鄙陋,风狂行遍市廛”;《起骨文》说他“天台散圣无人识,卧柳眠花恣飘逸”。实际上,他是以自己惊世骇俗的言行,突现其不愿作“担枷带锁汉”,以求“大自在”的狂狷。

赵宋一代,一改周世宗灭佛的政策,除开徽宗信仰道教,对佛教有所抑制外,都对佛教予以多方保护。太宗太平兴国时期,还特别成立了译经院,新译经书数千卷。有宋三百年间,官私刻藏就有五种之多。著名的知识分子,大多数入佛谈禅。但是,朝廷也加强了对佛教的钳制。如对僧人实行考试制度,一如世俗间的的士子,不合格者被摒出佛门。发放度牒征收费用,以为国家税收的补充。对上层僧人采用“赐紫”的手段,以便笼络和控制整个的佛教。并且兼用行政手段严防越闲,如太平太平兴国时期,政府发布命令,有鬻酒肉於僧道者,许人讦告,重论其罪或许到了济颠时代,这些朝廷法令成了具文,但是他“风狂嗜酒肉,浮沈市井”,与朝廷的态度完全相左,不能不视为一种无言的对抗

“禅”是禅那的简称,意译为静虑,即屏息念虑的意思。禅宗是以菩提达磨为初祖,探究心性本源,以期“见性成佛”的大乘宗派。相传以释尊拈花、迦叶微笑为其滥觞,“不立文字”,所以自称为“教外别传”。[50]禅宗到了中唐以后,盛行扬拳棒喝的机法,不必敛心静坐,打柴挑水、行住坐卧都是禅。这样一来,禅宗逐步地泯失了本来面目,导致了三教一致、教禅调合、禅净双修的发展态势。宋代是经济繁荣昌盛的时代,却也是佛教开始陵夷的时代,一些宗派走下了历史舞台,依然活跃的一些宗派,也渐失前期的活力。禅宗盛极一时的“五花七叶”渐趋零落,南宋后唯剩下临济、曹洞二宗的灯火。

禅宗在其初期,是实行山林苦修的头陀禅。直到神秀被迎入宫,才声名显赫,受到尊崇。[51]佛门常说:“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怀海是慧能下四代弟子,在百丈山创建禅刹、订立清规。现在我们已经见不到《百丈清规》的原貌,从杨亿的序可以认识到,它是社会制度在寺院的翻版。杨亿《百丈清规序》说:“制有四益:一不污清众,生恭信故;二不毁僧形,循佛制故;三不扰公门,省狱讼故;四不泄於外,护宗纲故。”[52]无疑含有法外立法的意义。而且随着封建集权制的加强,清规也越来越苛严琐屑,甚至可谓是动辄即可得咎。[53]《增壹阿含经》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54]对於佛教行者来说,净意正心才是第一意义的。戒律与清规不是修持的目的,只是一种维护清修的手段。佛陀制定戒律的时候,还常常存有开缘的情况;而自唐以后的多种清规,却屡被扩大其辖制的范围。如同三纲五常的异化一样,清规也逐渐变为人性的枷锁。[55]

佛陀住世说法四十九年,无不以平等而行教化,没有人我之间的差别。禅宗更是一种自由而少束缚的教派,认为心净即是持戒,并不依律而住,依律而行。[56]所以当周世宗灭佛时,别的宗派经书被焚,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禅宗反而获得了发展。至於后世,丛林清规由约而繁,兼加教学机制缺乏创新,便把自己推上了一条羊肠小道。后来再也没有人崭露头角;不是当下没有神秀、慧能般的人物,只是遭受过多的约束钳制,得不到脱颖而出的机遇了。

济颠“大戒不持”,“鄙陋”清规,自是对丛林现状的叛逆。且看《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写他初次坐禅挨打后,继而写道:

 

惟道济一径直入云堂内,口言“好、好”,扒上禅床;看着上首坐的和尚,只一头撞去,道“妙、妙”。和尚道:“道济,甚么道理!”道济曰:“闲耍何妨。”须臾,又将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头,道:“妙、妙!好耍、好耍!”众曰:“道济风了!”道济曰:“我痴则痴,自家知。”是夜道济在禅床上戏了一夜,监寺亦不能禁约。

有时众僧在殿看经接施主,他却托着一盘肉,手敲引磬儿,搅在众内,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57]

 

至於小说《济公全传》更是着意泻染,捉弄、揶揄监寺和清众之事层出不穷。

经过辛亥革命和“五四”的洗礼后,太虚大师洞察丛林的积弊,提出了“整理僧伽制度”的报告。对於这个石破天惊的动议,佛门作出了不同的反应。释机警撰写《读整理僧伽制度论之管见》,针对丛林清规“失真失实”、“腐败固执”、“自私自利”、“萎靡不振”,提出了亟待整理的意见。并且说:

 

我僧伽所处之境,纵使仅守清规,而无格外发展,尚难立足於世界;况对於古人成法,人人遵守与否,一经回光返照,亦应自愧无地![58]

 

由於历史和现实的种种原因,太虚的动议最终流为纸上空谈,未能取得期盼的效果。

对於济颠反传统言行的产生,我们除开注意佛教内部外,还应注意其社会背景。上面讲到,道济的生卒为1149年—1209年,历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这一时期的南宋朝廷,虽说能安然“临安”於杭州,却背负着丧地辱君的靖康之耻;“绍兴和议”之后,除开向金人称臣、划淮为界外,每年还得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59]北方的城市一个个蹂躏於敌人铁蹄之下,杭州却一直躲过了战争的破坏,连唐末的黄巢之难也得以幸免。尤其是孝宗中兴时期,政治相对清明,学术思想活跃,经济呈现勃勃生机。钱塘“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依旧,[60]以致人们要“直把杭州作汴州”了。有的历史学家乃至认为,宋代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富庶的时代,被看作是“中国早期的现代阶段”[61],用句当年颇为时髦的话说,就是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从当时的话本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市民意识的觉醒,他们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方式。济颠平生“与市井浮沉”,乃至“喝佛骂祖”,不可否认,大有觉醒的市民意识的影响。佛门并未远离红尘,每每折射世俗社会的变化。正如当今经济大潮之中,不少的寺院和寺院僧人,与执政党一道“与时俱进”,便是一个很现实的证明。

同时,没有当时临安的这块土壤,也造就不出济颠的“风狂”。不要讲初祖达摩以下几代,犹是过着头陀行的生活;就是四祖道信之后,不再寄居律寺,有了遮风蔽雨的场所,也只能远离城市潜修。就是同属“风狂之士”的寒山、拾得,呆在国清寺里“貌悴形枯”[62],依赖寺院施舍残羹度日,他们纵然“风狂”不羁,也只能表现为“本地风光”,怎么也无法如济颠般解脱和狂放。

话又说回来,济颠虽然佯狂应世,游戏风尘,不守戒律清规,乃至喝佛骂祖,但是无论其人格抑其僧格,比起明清之际的某些“高僧”来,依然存在有云泥之别![63]

四、是儒、释合一的艺术综合体现。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后,儒释便开始互相吸纳与融合。初期进行的佛典翻译,多采用老庄或玄学的名相。而东晋孙绰《喻道论》及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先后提出了儒、释调和论的观点。其后明代的裯宏、德清、李卓吾、袁黄等人,更明确提出“三教合一论”的口号。至於济颠生活的宋代,儒、释之间更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比如契嵩著《辅教篇》,以佛教的五戒比附儒家的五常;又说二家都以教人为善,有相资善世的作用。而自标反对佛教的理学家,更被后人看作是“阳儒阴释”。[64]而单就小说方面来说,现存的颜之推《冤魂志》,“引经史以证报应,已开儒释混合之端”,[65]这个传统也为后世所继承。因此,济颠虽是一位禅宗临济僧人,而小说中表现出儒家的理念,也就不算什么大稀罕事了。

在济颠话本、小说中,最能体现儒家思想的,当属以人为本的仁学。仁学本是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

 

子曰:泛爱众而亲仁。[66]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67]

 

在本质上,仁与佛教的慈悲息息相通。但是,佛教是以出世的面目示现。如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说:

 

尔时无尽意菩萨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68]

 

观世音菩萨是在世人受诸苦恼时,一心称名,才“有求必应”;而济颠和尚则不同,他具有儒家“兼济天下”的入世之志,常是主动为世人排忧解难。

如《济公全传》第十一回《兄弟相认各诉前情  主仆逃难暂寄李宅》,当他得悉穷儒马沛然遭受了恶霸迫害的情况时,写道:

 

 

和尚出了三顺店往前走,见眼前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动,怨气冲天。和尚按灵光一算:“哎呀,阿弥陀佛,我和尚焉可不问!”其恻隐之心,跃然纸上。

小说中的济颠,对於社会层面的弱者,有其慈悲的一面;而对於欺凌百姓的恶人,也有其不慈悲的一面。济颠智斗秦桧是全书的主线之一。第十七回《假相谕拆毁大碑楼  显神通怒打恶都管》,写炙手可热的宰相秦桧,藉向寺里“借大木”,要拆毁寺院大碑楼。济颠得到消息后,立即作出强烈的反应:

 

书中只表济公自那日灵隐寺出去,在苏北山、赵文惠两家住了这些日子,今天正在苏北山房内与苏员外下棋,忽然打了一个冷战。济公按灵光连拍三掌,早已占算明白,说 :“苏北山,我可不能在你这里,我要走。秦丞相派人拆我庙里大碑楼,我要斗斗这个秦丞相!”苏北山说 :“圣僧不可,他乃是当朝宰相,位显爵尊,师父一个出家人,安能惹得起他?”济公也不理论,站起来就走。

 

而他与公门配合,缉拿华云龙是全书的又一条主线。故事复杂,不复赘举。

佛教常常教导人们“忍辱”,与世无争。《大智论》说:

 

复次,须菩提,菩萨摩诃萨见众生嗔恚恼心,教言:汝善男子来修行忍辱,作忍辱人,当乐忍辱。[69]

 

布袋和尚(相传为弥勒佛化身)便被人恭维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便是这种理念的化身。

而作为僧人身份的济颠,却没有佛教宣扬的这种修养,这般雅量。秦桧是臭名昭著的卖国贼,与儒家“华夷之辨”和“忠君爱国”相悖。华云龙是有名的采花大盗,为封建社会及礼教所不容。济颠表现出来的嫉恶如仇的性格,诚然只能在儒家伦理里寻到答案,而不能从佛教理念中获得解释。

总之,小说不是单一佛教文化的产物,也不等同於当时的历史,其中的种种人事和言行,带有多种意识形态的烙印。正因为如此,我们不可视小说中种种叙述,看作是丛林的本来面目,和僧人的正统作为。只有明白了这个道理,才可以分清是非真幻,庶几免遭小说家言的诱惑,而误入认识的歧途。

欧阳修夸赞杭州“钱塘兼有天下之美”[70],是语确然不虚,不然怎会有“人间天堂”之称;杭州还有着攸久的佛教文化,诞育了像道济那样的高僧,产生出诸多济颠的美好传说,杭州又不独让山水擅名天下了。

二〇〇三年六月写於苏州

 

 



[1] 佛教以与乐为慈,拔苦为悲。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第二十七“初品大慈大悲义” 第四十二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no. 1509

[2] 嘉庆乙丑(十年)清安泰玉德序刻本;光绪十四年俞樾序重刻。江苏金陵古籍刻印社《中国佛寺志丛刊》第6366册。

[3] 《净慈寺志》卷十“法嗣”p667—670。

[4] 《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四“济颠”,见《四库全书》585册。。

[5] 即荼毗,指火化。

[6] 此据《卍字续藏经》第121册《济颠道济禅师语录》附引。

[7]《补续高僧传》卷第十九。

[8] 多种佛学辞典作(1150~1209),未悉何故。道济生於绍兴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应为公元1149年。

[9] 陈垣《释氏疑年录》从六十说。

[10] 曾普信《宋代禅学血脉考》(大乘文化出版社《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三辑)言慧远为临济宗杨岐派,多种辞典亦作此说。

[11] 《灵隐寺志》卷三下“住持禅祖”,p159。

[12] 《灵隐寺志》卷三下“住持禅祖”,p162。

[13] 沈孟《钱塘湖隐禅师语录》引作:“切念阿罗汉,不能冷坐,虽起白毫光;可怜调御师,也被热熬,失却金花座。虽经世数,未厌人情。

[14] 《净慈寺志》卷一“兴建一”,p123124

[15] 《卍字续藏经》第121册,《频伽大藏经》续编第171册。

[16] 《济颠道济禅师语录》所载诗文甚多,虽出自宋人笔下,但为话本小说,难以据为定论,本文不拟征引。

[17] 《济颠道济禅师语录》引作“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栖巢。”重“不”字。

[18] 《净慈寺志》卷二十二“杂记二”p1424。

[19] 《净慈寺志》卷十八“艺文一”p1180。

[20] 《净慈寺志》卷二十五“艺文二“p1613。《济颠道济禅师语录》共四首,其第一首作“几度西湖独上船,稿师识我不论钱。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

[21] 《净慈寺志》卷二十五“艺文二”p1613。

[22] 《灵隐寺志》卷八“诗咏”p564

[23] 《净慈寺志》卷二十二“杂记二“p1425—1427。

[24] 《净慈寺志》卷十九p1231。

[25] 《济颠道济禅师语录》“夜壑”作“野壑”。

[26] 《净慈寺志》卷十九p1232。

[27] 《净慈寺志》卷十九p1233。

[28] 《净慈寺志》卷十九p1234。

[29] 《济颠道济禅师语录》得得得”作“记得记得”。

[30] 《净慈寺志》卷十九p1235。

[31] 《济颠道济禅师语录》放恣”误作“放憨”。

[32] 《净慈寺志》卷十九p1235。

[33] 《净慈寺志》卷十九“艺文二”p1230。《济颠道济禅师语录》所载,文字基本相同,而后面尚有:“又颂云:看不著,错认爪篱是木杓。昨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雁门关,老去分明醉眼看。忆昔面前当一箭,至今犹觉骨毛寒。只因机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文字 亦间有不同,“山遥”作“山遥”;“更住便住”作“要住便住”;“在眼前”作“在目前”;“魔军”作“魔君”;“寄予”作“”。

[34] 《灵隐寺志》卷八“遗事”p588。

[35] 第五编《六朝之神志怪书》上。

[36] 除开僧传外,从《太平御鉴》到清代笔记小说,也都不乏其踪迹。

[37] 上海古籍出版社《高僧传合集》p231中。

[38] 《宝林传》卷第八《达摩行游汉土章》,新文丰出版公司《宋藏遗珍》第二册1324《续高僧传》说: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游化为务,不测于终。”与《宝林传》全然相异。

[39] 《祖堂集》卷二《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和尚》。

[40] 佛教对於“神通”有着特有的解释,圣严法师在《神通与人通》中说:“所谓神通,在佛教的解释,应该包括凡圣共有的五通及圣位独具的六通在内。五通便是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和宿命脉通。这五通,外道凡夫都可以禅定的功夫修炼得到;六通者,以此五通,再加上一个漏尽通便成。” 漏,佛教指烦恼。是使有情的身心发生恼、乱、烦、惑、污等精神作用的总称。一般认为,贪、嗔、痴三惑是一切烦恼的根源。在佛经中,大目乾遙誉为神通第一。法贤译《佛说阿罗汉具德经》:"复有声闻修持精进,具大神通,目乾连苾刍是。"

[41] 罗汉,为阿罗汉的简称。阿罗汉是声闻乘中的最高果位名,含有杀贼、无生、应供等义。杀贼指杀尽烦恼之贼;无生指解脱生死,不受后有;应供指应受天上人间的供养。

[42] 应真为阿罗汉的旧译,即应受人天供养之真人意。

[43] 见《寒山寺小志》。

[44] 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三十四册no.1718

[45] 是书不记时代,前有宋范仲俺序云:“庆历中,宣抚河东,宿保德冰谷传舍,于堂檐罅间得之,因于府州承天寺命僧别录藏之。于戊子岁(1048),有江陵僧慧哲又出其藏本,称得之于武陵僧普焕,宝之三十余年云云。”书中记十六阿罗汉,各有七颂。文义浅薄,周叔迦《漫谈罗汉》称“其为宋代汉地民间伪造无疑”。

[46] 参见周叔迦《佛教谈丛》“漫话罗汉”

[47] 参见净空法师《佛教十八讲》。

[48] 苏州西园寺罗汉堂於五百罗汉之外,另有济颠和疯僧像相对,济颠手摇破扇,疯僧手持火筒、扫帚。相传疯僧亦与秦桧斗法,原始出处不详,其形象初见於钱彩等《说岳全传》。其第七十回《灵隐寺进香疯僧游戏  众安桥行刺义士捐躯》说到秦桧至寺进香,见壁上题诗,讥刺揭露其勾结金人卖国隐事,问知其诗乃疯僧所为,就让人从香积厨叫来:“秦桧见那疯僧垢面蓬头,鹑衣百结,口嘴歪邪,手瘸足跛,浑身污秽。便笑道:‘蓬头不解梁王忏,垢面何能诵佛经?受戒如来偏破戒,疯僧也不像为僧!’疯僧听了便道:‘我面貌虽丑,心地却是善良,不似你佛口蛇心。’”后来派何立去抓捕他,留下偈语云:“偶来尘世作疯僧,说破奸邪返故园。若要问我家何处,却在东南第一山。”何立找到了“东南第一山”,得悉是地藏王菩萨化身。既塑像於罗汉堂,亦是认作罗汉。

[49] 转引自余杰《王小波的性爱描写》。

[50] 意指在如来言教(佛经)之外的别传。

[51] 参见胡适《与柳田圣山论禅宗书》,大乘文化出版社《禅宗史实考辩》(现代佛教学术丛刊4)。

[52] 见杨亿《景德傳燈錄序》,大正新修大藏经no. 2076。

[53] 诸种清规,似以清代仪润《百丈清规证义记》(《频伽大藏经》续编第163册)最为严峻苛细。

[54] 瞿昙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第一“序品”第一。

[55] 印顺法师《佛教教典与教学》(载《妙云集》下编之九)评论戒律和清规说:“所以佛教在中国,可说教义(法)有着可赞美的一页,而教制——律制是失败的。”

[56] 参见圣严法师《菩萨戒指要》中《从三聚净戒论菩萨戒的时空适应》,p28

[57] 卍字续藏第121p8p8p9

[58] 见《海潮音文库》三编第22册。

[59] 以后的几次和议,条件稍有减杀。

[60] 柳永《望海潮》。

[61] 参见黄仁宇《黄河青山》中的《寻找对历史的技术辩证》。

[62] 邱允《寒山子诗集传》,见《寒山寺小志》。

[63] 对於济颠和尚“不饬细行,饮酒食肉”之事,印光法师曾著文谆谆告诫人们:“见其不可思议处,当生敬认;见其饮酒食肉处,绝不肯学。”这对於帮助人们如何正确认识佛教,认识佛教中与众不同的人物,有着指导性的意义。

[64] 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之《宋代佛教》。

[65] 《中国小说史略》第六编《六朝神志怪书》。

[66] 《论语》“学而”。

[67] 《孟子》“尽心下”。

[68] 大正新修大藏经no. 262,《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第二十五》。

[69] 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释实际品”第八十(卷九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二十五册no. 1509

[70] 《有美堂记》,《欧阳文忠公文集》卷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