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僧 辩 才

 

鲍志成

  

北宋时期,佛教天台宗历史上诞生了一位著名的高僧——辩才大师。

辩才(10111091),俗姓徐,名无象,法名元净,於潜县(今临安於潜镇)人。其家乐善好施,世以助人为乐事。相传,他出生时,有位外乡客路过,指着他家的房子说:这里有佳气郁郁上腾,当生奇男子。刚生下来时,他的左肩上有肉隆起,状若袈裟绦,八十一天后才消失。他的伯祖父认为这是大德妙相,说:此乃宿世沙门,慎勿夺其所愿,让他终生事佛吧,八十一大概是他的命数啊!果然如他所言,后来辩才享年正好是八十一岁。

十岁时,父母亲就把徐无象送到西菩山明智寺出家为僧,师从同县僧人法雨禅师。西菩山位于於潜镇西十八里的更楼村徐家仙人山麓,东西两侧,峰峦如屏,山涧流水淙淙,山坡桃李成林,风景清幽,当年被秦湛誉为“居者忘出,游者忘归”的风景佳胜之地。据记载,唐朝天佑年间(904),僧人道志云游到此,发现山上有一道白光冲天而起,隐隐约约中,看见观音菩萨正踏莲而来。道志和尚猛然大悟,发心建寺。他持钵化缘,在邑人支持下,在山间平地上建造了一座茅庐,苦心修持,终得正果。北宋治平二年(1065),名明智寺,而山称西菩山[1]

辩才天资聪颖,好学精进,博学强记,见识日进。每次见到讲堂,他就说:我愿登堂说法度人。十六岁时落发,受具足戒。十八岁那年,他决心游方问法,就离开西菩寺,来到杭州上天竺寺,师从慈云法师,学习天台教义。他日夜勤勉,数年下来,深得慈云真传,学行并进,在慈云门下脱颖而出,成为高足。慈云圆寂后,又师从明智韶师,学《摩诃止观》,感悟道:今天我终于知道,色声香味,都具有第一义谛。说完,涕泪如雨。从此以后,凡遇物人事,都能圆融无碍。

在名师指点下,辩才造诣日精,道行更高,乃行化东南,名震吴越。二十五岁时,宋神宗闻其德行,特恩赐紫衣袈裟,并赐法号“辩才”。此后,他代韶师讲法长达十五年之久。为了让游魂野鬼也能来听法,他常在夜晚开设讲习,说法度之。他说:鬼神没有威德,大多怕人,如白天说法,就不能来,如在夜深人静,或许能听。后世上天竺寺因建有“夜讲坛”。

后来,杭州知州秦溱邀请他前去住持大悲宝阁院,前后又长达十年之久。在那里,他“严设纪律,犯者秋毫皆斥去”,徒众们都对他敬畏有加,道风为之一新。

嘉佑末年(1063),杭州知州沈遘以上天竺寺住持智月法师之邀,聘请辩才入山住持,并上请朝廷,以教易禅,朝廷恩准,赐改寺名为“灵感观音院”。 当时在朝廷为相的文学家曾公亮,特意出钱十万,请正好来杭州任知州的书法家蔡襄题字,制作了金字巨匾送到寺里,一时轰动杭城缁俗。

相传庆历年间(10411048),中书舍人曾公亮途经杭州,在寺僧元达上人陪同下,去三天竺游览。正在行路间,突然有位素衣妇人对元达上人说:“上座同曾舍人来耶?舍人五十七入中书。”话音刚落,妇人就不见了。后来回京,果然应验,曾公亮五十七岁时入中书为参知政事,当了宰相。曾公亮感念此事灵异,发愿以匾相报。他还赠送5230卷佛经给寺里供奉,辩才就建造藏经阁以收藏。为表示对曾公护法的感谢,还曾建“肃仪亭”。

由于辩才道行高深,名闻东南,吴越人争先恐后地檀施皈依,在达官士绅的帮助下,辩才“开山辟地二十五寻”,“增广殿宇”,“几至万础”,且“殿皆重檐”,“重楼杰观,冠于浙西”,前来求学的僧众数倍于前,上天竺因此而成为杭州大丛林。辩才作为第三代祖师,在上天竺住持法席长达十七年之久。期间,名流雅士纷纷慕名前来。

        相传苏东坡在任杭州通判时初次去上天竺谒见辩才,正是一个寒冷欲雪的冬天。当时辩才正好外出讲学,让苏东坡在白云堂前雪地里空等一场。眼看天色将暗,苏东坡只好怏怏而归。临走时,他挥笔在堂壁上写下七绝一首:不辞清晓叩松扉,却值支公久不归。山鸟不鸣天欲雪,卷廉惟见白云飞。后人为了纪念这段佳话,在苏东坡当时立雪处建造了一座“雪坡亭”。后来,两人过往甚密,成为知交。在狮子峰与上天竺之间有一条“苏子岭”,原名梯子岭,因苏东坡与辩才交游“尝夷犹于此”而改名。

        苏东坡次子苏迨,出生后就体弱多病(一说脑积水),以致到四岁还不能走路,虽经多方求医,却未曾见效。辩才法师知道后,让苏迨“于观音前剃落,权寄緇褐”, 亲为摩顶治病,结果立竿见影,苏迨行走如奔鹿,一时传为美谈。为此,苏东坡作诗称谢,中有“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之句。后来,苏迨被朝廷授予了承务郎,苏东坡又“买得度牒一道,以赎此子”,并听取辩才之意,“剃度一人,仍告于观音前,略祝顾过。”苏东坡在汴京时,还与弟弟子由一起,为了供养父母,“舍绢一百匹”,驰书辩才,订造地藏菩萨像一尊及底座一、侍者二人,并说,“菩萨身之大小如中形人。所费尽以此绢而已,若钱少,即省镂刻之工可也。”辩才“选匠”雕成后,苏东坡托便船迎取到京师寺中供养。

        辩才在上天竺时,正值北宋朝廷党争激烈,因与苏东坡交往,在苏东坡的政敌吕惠卿当政时遭到杭州僧人文捷的排挤,一度被迫离开上天竺,回於潜老家西菩寺去暂住了一段时间。辩才不为所动,平心应对,恬然受之。熙宁七年(1074)八月廿七日,苏东坡与毛君宝、方君武一起,从杭州策马西行,来西菩寺拜访辩才大师,题写了寺额,并留有《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推挤不去已三年,鱼鸟依然笑我顽。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尚书清节衣冠后,处士风流水石间。一笑相逢那易得,数诗狂语不须删。路转山腰足未移,水清石瘦便能奇。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黑黍黄粱初熟后,朱柑绿橘半甜时。人生此乐须天付,莫遣儿曹取次知。

当地人还流传着苏东坡与方武沿途以地名对联的趣话。苏东坡巧用於潜西行沿途经过的方圆、更楼、太阳三个村镇名,说:方圆鼓,敲上更楼,太阳升也。方武灵机一动,也妙用於潜东行沿途的藻溪、横塘、化龙三个村镇地名,脱口应道:藻溪鱼,跳过横塘,化龙去矣。如此妙对佳联,堪称诗文佳话,难怪当地妇孺皆知,至今口颂相传。

但为时不久,文捷事败,辩才又在僧俗士人的迎请之下,回到上天竺寺,重新住持。相传,文捷在上天竺时,吴越人大为不悦,施者不至,就连岩石草木也为之索然。而辩才大师再来,善男信女“不督而集,山中百物,皆若有喜色。”苏东坡为此欢欣鼓舞,作《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诗相贺。诗中说:“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忽闻道人归,鸟语山容开。神光出宝髻,法雨洗浮埃。想见南北山,花发前后台。”晚年退居杭州养老的赵清献也作诗相贺,中有“师去天竺,山空鬼哭。天竺师归,道场光辉”之句。

元丰二年(1079),年届古稀的辩才大师因为不堪承受繁忙的交接事务,决意从上天竺退居南山龙井寿圣院。一日,辩才大师对众徒们说:“我筋力衰疲,劳于应接,哪里可有清净幽僻的一庵之地,以便安养余年?”杭州檀越居士听说这个消息,纷纷表示:“辩才老师有退居之意了,我们这些人蒙受他的恩德已经很久啦,大家一起去为老法师寻找选择一个可居之地吧。”于是在西湖南山龙井找到寿圣院。当时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仅存“蔽屋数楹”而已。辩才入山之初,条件十分艰苦,策杖独往,“以茅竹自覆”。

寿圣院乃吴越国钱弘俶乾祐二年(949),由居民凌霄募缘建造,称报国看经院[2],地址在钱塘县(今杭州)履泰乡(今龙井)晖落坞。北宋熙宁(1068—1077)初,报国看经院改名为“寿圣院”,苏东坡题写寺额。辩才法师退居寿圣院时,请徒弟怀益前来主奉香火,“汲巾待瓶,甲乙相承,以严佛事”。众檀越合力出资出力,“庐具像设,甓瓦金碧,咄嗟而就。”“鼎新栋宇,不日而成。中建尊殿,严圣像也。前有三门,示三解脱也。钟鼓有阁,警晦明也。堂曰潮音,信群听也。斋曰讷,欲无言也。室曰寂,寂而常照也。阁曰照,照而寂也。泉曰冲,用不穷也。又堂曰闲,赵公致政访师退居,二闲人也。庵曰方圆,不执一也。桥曰归隐,退以乐也。沼曰涤心,涤清澈也。群居有寮,安其徒也。众山环绕,景象会合,断崖泓澄,神物攸宅,龙井岩也。势将奋迅,百兽鼠慑,狮子峰也。昔人饲虎,以度有情,萨陲石也。修竹森然,苍翠夹道,风篁岭也。”可见,除了佛宇大殿外,建有寂室、照阁、讷斋、潮音堂、方圆庵、归隐桥、龙井亭等著名建筑[3]

辩才大师在这里煮茶论道,吟诗作赋,交游名流,过着风雅、娴静、充满诗意的晚年隐居生活,在这方风景佳绝之地,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十年。他写的《龙井十题》,即《狮子峰》、《风篁岭》、《归隐桥》、《寂室》、《照阁》、《讷斋》、《潮音堂》、《萨陲石》、《冲泉》、《龙井亭》等十首诗,就是对这些建筑和景观的最早题咏。而苏东坡、秦观(少游)、杨杰(无为)、赵抃(清献)、释参寥等名公大德的过往交游,诗歌唱和,更使得这里从默默无闻的荒山僻岭,成为名闻杭州、流芳千古的名胜佳处。寺僧在旁边的狮峰山麓开山种茶,因而这里被后人看作是绿茶极品西湖龙井的发祥地。

        辩才退居龙井当年,元丰进士、词人秦观[4]即在一个月夜前去寿圣院拜访辩才,事后写了《游龙井记》一文。根据此文记载,元丰二年(1079)秋后一日,秦观自吴兴途经杭州,东还会稽(绍兴)时,辨才法师弛书邀秦观入山相见。那天秦观刚出城门,太阳已经下山,乘船经西湖到南屏普宁寺,遇到道人参寥,一问龙井辩才所派遣的蓝舆,说:因为等候多时,以见你到来,已经走了。当天晚上,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毛发。就弃舟,跟随参寥策杖沿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再从一条支径,上风篁岭,憩于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从普宁开始,一路凡经佛寺十五座,都幽寂荒僻,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简直不是人间之境。行到二鼓,才到达寿圣院,拜谒辩才大师于潮音堂。第二天,秦观告别而回。为此,秦观又作《龙井题名记》以记胜事,文中开篇就说:“元丰二年,辩才法师元净自天竺谢事,退休于此山之寿圣院。院去龙井一里,凡山中之人有事于钱塘与游人之将至寿圣者,皆取道井旁。法师乃即其处为亭。”苏轼曾为之题跋,说:“览太虚题名,皆予昔时游行处。闭目想之,了然可数。始予与辩才别五年,乃自徐州迁于湖。至高邮,见太虚、参寥,遂载与俱。辩才闻予至,欲扁舟相过,以结夏未果。太虚、参寥又相与适越,云秋尽当还。而予仓卒去郡,遂不复见。明年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寥遣人致问,且以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也。”秦观此文经大书法家米芾为书碑刻石,“字画雄放”,乃米芾书法精妙之品,成为寺里一宝,也是龙井得以显扬的名篇力作之一。

      元丰六年(1083)四月九日,杭州南山僧官守一法师到龙井寿圣院辩才住所方圆庵拜会辩才,二人讲经说法,谈古论经,十分投机。为此,守一写了《龙井山方圆庵记》一文,以示纪念。文中称道辩才“不居其功,不宿於名,乃辞其交游,去其弟子,而求于寂寞之滨,得龙井之居以隐焉。”“逡巡下危磴,行深林,得之于烟云仿佛之间,遂造而揖之。”此文也经米芾书碑刻石,并书跋云:“不二作此文成过,余爱之因书,鹿门居士米芾元章。又跋云:辩才故与苏子瞻伯仲,自赵阅道、秦少游为方外交,其人可知已。太守请住名刹,晚年自天竺归老龙井之山,结庐曰方圆。夫生人圆颅,方趾所本来也。其用万端幻化而不穷,率归于遑遑不吾寂,斯方圆义毕至。吾人寄身蜉蝣而襟期宇宙,善用方圆者也,泥之则不善,将为方乎?将为圆乎?善乎,师与守一之说!守一记之。”米芾此碑书法“潇洒俊逸,有晋人风度,”与文“并称奇绝”。

元丰七年(1084)的一天,景佑进士、曾任杭州知州的赵抃[5],再次去龙井寿圣院拜访辩才。相传赵抃晚年退养杭州后,其子屼获皇帝恩宠,提举两浙常平,以便安养老父。赵屼陪同其父遍游名山,曾到寿圣院拜访辩才,一见如故。这次再游,老友重逢,格外高兴,辩才陪他在龙泓亭品茶。赵抃感慨万千,欣然命笔,作诗曰:湖山深处梵王家,半纪重来两鬓华。珍重老师迎厚意,龙泓亭上点龙茶。辩才也和诗云:南极星临释子家,杳然十里祝清华;公年自尔增仙禄,几度龙泓咏贡茶。从而留下了名僧与清官的一段千古佳话。而“龙泓亭上点龙茶” “几度龙泓咏贡茶”的诗句,更留给后人一个千古之谜:这里的“龙茶”是否是“龙井茶”?如果是,那她在当时就是“贡茶”吗?

        为纪念赵抃挂冠后与退居辩才交游,诗歌唱和,在龙泓亭上烹茶论道,当时寺僧在寿圣院方圆庵东侧建闲堂,寓意二闲人。杨杰诗云:赵公归休年,访师翠微间。始知浮世上,白日两人闲。

        赵抃笃信佛法,“系心宗教,典青弥多”。相传他一日宴坐,忽然惊雷震天,当即契悟,作偈云:默坐公堂虚隐几,心源不动湛若水,一声霹雳顶门开,唤起从前自家底。赵抃死后,苏轼亲自为他写了《神道碑》,谥清献,著有《清献集》。

元丰八年(1085),礼部侍郎杨杰[6]受神宗皇帝委派,陪同高丽国王子、祐世僧统义天来杭州,到惠因寺晋水法师席下求法,在杭州期间,曾到龙井寿圣院参拜辨才,与其品茶论经。

        是年春,高丽国王子、祐世僧统、大觉国师义天(10551101),因为仰慕杭州高僧晋水法师,微服私行,越海入宋,在密州板桥镇登陆后,进京上表,欲南下杭州,寻师问法,得到宋哲宗的允许后,当年秋天,他在主管接待周边各国朝贡使节等事务的礼部主客员外郎杨杰的陪同下来到杭州,在惠因寺晋水法师席下求法。在杭州期间,义天曾在杨杰的陪同下,到寿圣院参拜辩才,品茶论经。杨杰在《延恩衍庆院记》一文中说:

        “元丰八年秋,余被命陪同高丽国王子祐世僧统访道吴越,尝谒师于山中,乃度风篁岭,窥龙井,过归隐桥,鉴涤心沼,观狮子峰,望萨埵石,升潮音堂,憩讷斋,酌冲泉,入寂室,登照阁,临闲堂,会方圆庵,从容议论,久而复返。”

        这段胜事记录下了宋丽两国高僧大德的友谊和风范,遗憾的是在许多有关中韩文献中都无记载。事后,杨杰为感念这次胜会,欣然命笔,作记文,并唱和辩才所作龙井题咏十首,赋诗十三章,对所见所闻,一一题咏。

    大文豪苏东坡(1037—1101)与辩才大师的方外之交,更是留下千古佳话。        辩才退居龙井寿圣院不复出入后,苏东坡出知杭州,二度来杭,公务余暇,也常去院中参拜,高僧名流,煮茗论道。相传,一日辩才与苏东坡茶饭之后闲坐窗前,突然一场疾风暴雨,雷电交加,窗前二松被折,辩才大师触景生情,脱口吟出一联云:龙枝已逐风雷变减却虚窗半日凉。苏东坡闻罢,应声和道:天爱禅心圆且洁故添明月伴清光。有一次,苏东坡在辩才那里,无意中偶然得到一方上好的歙砚,色泽幽黑,细洁如凝脂,欣赏之余,题诗赞曰:“罗细无纹角浪平,半丸犀璧浦云泓。午窗睡起人初静,时听西风拉瑟声。”辩才精于诗文偈颂,苏东坡对其诗文造诣十分称赏。他说,辩才虽然“平生不学作诗,”但其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并自谦地说,自己与参寥的诗,“如巧人织绣耳”。 苏东坡与辩才交情深厚,离开杭州,到了别处,仍然挂念不已,常写信问候。在一封信的开头,苏东坡说“别来思仰日深,比日道体何如?”信后又嘱咐“惟千万保爱”。另一封书信中,苏东坡说:“久不奉书,愧仰增深。比日切惟法履佳休,某忝冒过分,碌碌无补。日望东南一郡,庶几临老复闻法音,尚冀以时为众自爱。”字里行间,流露出思念和关爱之情,足见两人情缘之深,非同一般。辩才道行高深,长年持斋律行,养就了一付仙风道骨,他身材颀长,外表清瘦,白眉碧眼,气色如丹,颇有鹳鹄之姿。苏东坡诗中有“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见之自清凉,洗尽烦恼毒。”之句。苏东坡曾经题辩才真赞,说:“予顷年尝闻妙法于辨才老师,今见其画像,乃以所闻者赞之:即之浮云无穷,去之明月皆同,欲知明月所在,在汝唾雾之中。”

        苏东坡每次前去拜访会谈后,辩才总沿着风篁岭亲自送别苏东坡,但一般送客不过溪。一次,两人在送别路上边走边聊,十分投机,辨才竟忘了送客不过虎溪的规矩。左右侍者惊呼说:“大师,送过虎溪了!”辩才笑笑说:“杜甫不是说过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为纪念这段西湖佳话,辩才在岭上建造一座亭子,名之为“过溪亭”,也即“二老亭”。 辩才因作《龙井新亭初成诗呈府帅苏翰林》诗一首:政暇去旌旆,策杖访林邱;人惟尚求旧,况悲蒲柳秋;云谷一临照,声光千载留;轩眉狮子峰,洗眼苍龙湫;路穿乱石脚,亭蔽重岗头;湖山一目尽,万象掌中浮;煮茗款道论,奠爵致龙优;过溪虽犯戒,兹意亦风流;自惟日老病,当期安养游;愿公归庙堂,用慰天下忧。苏东坡次辩才韵赋诗一首,诗中对辩才视去留、得失如日月双转、过眼云烟的佛子风范倍加赞赏:“去如龙出山,雷雨卷潭湫。来如珠还浦,鱼鳖争骈头。”并谦逊地说:“我比陶令愧,师为远公优。送我还过溪,溪水当逆流。”自然的溪水当然不可能逆流,但在苏东坡看来,辩才的这种高风亮节,僧俗两人之间的深情厚谊,两颗得道了的心灵之间的沟通契合,就象这溪水逆流一样难得和珍贵,字里行间表达了对辩才旷达高行的无限崇敬之情。诗的最后,苏东坡以“聊使此山人,永记二老游。大千在掌握,宁有离别忧。”两句结尾,寄托了苏东坡对这段感情的追忆和希望,同时表现出大千世界如在掌握,人间的离愁别苦何足忧的豁达胸怀。如今,二老亭依然在风篁岭下翼然独立,苏东坡与辩才法师的这段千古佳话也流传至今。       

 退居龙井后的第三年,辩才还曾在杭州太守邓温伯的邀请之下,迁居南屏寺一年,邓温伯任满离去后,辩才又回到龙井,并最终终老在那里。

元佑五年(1090)初,辩才大师八十大寿,“道俗相庆,施千袈裟,饭千僧,七日而罢。”苏东坡等都前去祝寿。

元祐六年(1091)的秋天,辩才自知来日无多,即将化去,就入室晏坐,谢却宾客,不再言语、饮食。他召来同乡好友参寥,告诉他说:我已西方业成,如果这样连续七日没有外魔横冲,右胁吉祥而逝,那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到第五日,辩才以偈告众,与大家作别。到第七天,他奄然圆寂。这一天,正是九月三十日。

    辩才去世次年五月,其徒惟楚携带一轴当年苏东坡题与辩才的书函,来到时在扬州任知州的苏轼衙舍,请求题跋。苏东坡见物思人,不禁感慨万千。他拿起笔来,信手写道:“轼平生与辩才道眼相照之外,缘契冥符者多矣。始以五年九月三十日入山,相对终日,留此数纸。明年是日在颍州作书与之,有‘少留山中勿便归安养’之语,而师实以是日化去。”深深地为失去这位方外挚友而叹息不已,并作偈祭奠,中有:“虽大法师,自戒定通。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辨讷,事理皆融。如不动山,如常撞钟。如一月水,如万窍风。八十一年,生虽有终。遇物而应,施则无穷。”

十月庚午,辩才骨塔落成,苏东坡又让弟弟苏子由撰写辩才大师的塔碑铭文。颂曰:“辨才真法师,于教得禅那。口舌如澜翻,而不失道根。心湛如止水,得风辄粲然。以是于东南,普服禅教师。士女常奔走,金帛常围绕。师惟不取故,物来不得拒。道成数有尽,西方一瞬息。西方亦非实,要有真实处。”

    辩才大师一生精勤修行,兼通禅教律, “以佛法化人心,具定慧学”,“人无贤不肖,见之者知尊其道,奉其教。居上天竺,说法斋众者二十年。退居龙井,燕居行道者十年。吴越之人,失其所归依,奔走号慕,如佛灭度。”他剃度弟子有五十人,四方学者更是不计其数,能以其道教化吴越。他曾经焚指以供佛,左三右二,所剩手指仅能够拿取东西。有个徒弟想效仿,辩才严厉禁止,说:“如我乃可,平生修西方净业,未尝以须臾废,行成力具,能以其余见于外者,非一也。”辩才精通医学,常为人诊治疑难杂症。秀州嘉兴县令陶录,有个儿子得了魅疾,四处求医,都不能治,辩才大师为之颂咒,很快就痊愈了。越州(绍兴)诸暨陈氏女子“得心疾,漫不知人”,父母带来见辩才师,“警以微言,醒然而悟”。一次,辩才与僧熙仲一起吃饭,熙仲居然看见辩才大师眉宇之间“有光如萤,遽起揽之,得舍利”,辩才说:“慎毋以告人,不知者将以妄疑我。”从此以后,经常在他起卧处得之,足见他道行之高。

       辩才长于诗文颂偈,创作颇丰,可惜传世不多。搜罗所得,仅有《龙井十题》十首,与苏东坡、秦少游等唱和诗五首,《心师铭》一篇。编录如下:

 

 


龙井十题

 

狮子峰

独尔群山里,人称狮子峰;

无心自哮吼,显晦烟云中。

 

风篁岭

风篁荫修岭,挺节含虚心;

悠悠往还客,孰不聆清音。

 

归隐桥

谢讲竺峰寺,归隐新此桥;

院幽结林表,身老寄烟霄。

 

寂室

心寂寂自绝,此意焉思说;

寒云散空庭,独有月照雪。

 

照阁

高峰衔皎月,深壑泻飞湍;

谁来白云里,与汝凭栏看。

 

呐斋

忆昔毗耶老,杜口有谁听;

还闻寂寂里,其辩过雷霆。

 

潮音堂

真说无所示,真听无所闻;

海潮山外过,妙响入深云。

 

萨陲石

巨石如掌平,兀然半青嶂;

钦哉昔道人,饲虎兹岩上。

 

冲泉

物外老余生,泉发幽岩里;

自可给瓶盂,不羡沧溟水。

 

龙井亭

虚亭乱石间,中有潜虬府;

澄湛源莫穷,旱岁为霖雨。

 

龙井新亭初成诗呈府帅苏翰林

 

政暇去旌旆,策杖访林邱;

人惟尚求旧,况悲蒲柳秋;

云谷一临照,声光千载留;

轩眉狮子峰,洗眼苍龙湫;

路穿乱石脚,亭蔽重岗头;

湖山一目尽,万象掌中浮;

煮茗款道论,奠爵致龙优;

过溪虽犯戒,兹意亦风流;

自惟日老病,当期安养游;

愿公归庙堂,用慰天下忧。

 

和苏子由

 

春去春来冬复冬,几思虚论未缘逢;

歙溪道赏兄遗迹,勿少龙泓一老龙。

 

次韵参寥四照阁夜座怀秦少游学士七律

 

岩栖木食已皤然,交旧何人慰眼前;

素与画公心印合,每思秦子意珠圆;

当时步月来幽谷,拄杖穿云冒夕烟;

台阁山林本无异,故应文字未离禅。

 

和佛印

 

久仰真风扬四海,今朝邂逅欲生莲;

法灯晃耀皆蒙照,佛印灵光孰可传;

诸子丛林禅里老,十层尘刹上中天;

烁迦罗眼同三际,豁破群疑量扩然。

 

和赵抃

 

南极星临释子家,杳然十里祝清华;

公年自尔增仙禄,几度龙泓咏贡茶。

 

 


 


心师铭

 

咄哉此身,尔生何为?资之以食,覆之以衣,处之以室,病之以医,百事将养,一时不亏,殊不知恩,反生怨违,四大互恼,五藏相欺,此身无常,一息别离,此身不净,九孔常垂,百千痈疽,一片薄皮,此身可恶,无贪惜之,当使此身,依法修持,三种净慈,十六思维,一行不退,安养西归,成无上知,是为心师。元佑六年中秋寂室书与怀益。

 

为了纪念辨才大师与苏东坡、赵抃等的交游唱和,南宋时寿圣院设有“三贤祠”,供奉苏东坡、辨才、赵抃三人像。在明代,还有胡则、赵抃、苏东坡、苏辙、秦观和辨才、参寥“五贤二开士像”,让游人瞻仰。明朝中后期,寿圣院破落,辩才塔也被乡绅李某毁。2003年春,有关部门在狮子山麓茶坡地上发现了辩才塔构件,为了纪念辩才大师,择地重建。一代高僧的灵塔,终于树立在他当年退居养老之地。辩才大师地下有知,当乘愿再来,化育人间。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汪孟绢:《龙井见闻录》,清光绪十年钱塘嘉惠堂丁氏刊本

   轼:《苏轼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据世界书局1936年版影印本

   辙:《辩才法师塔碑》(即辩才大师行业记),《栾城集》,四部丛刊本

   观:《龙井题名记》、《游龙井记》,见《龙井见闻录》

   杰:《延恩衍庆院记》、《寿圣院讷斋记》,见《龙井见闻录》

释守一:《龙井方圆庵记》,见《龙井见闻录》

释广宾:《杭州上天竺寺志》,清光绪二十三年钱塘嘉惠堂丁氏重刊本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点校本

施奠东:《西湖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说明:本文系根据拙著《老龙井》(待刊)部分章节改写而成,资料出处除文后开列者外,部分得自杭州老龙井广福院遗址和临安于潜西菩寺遗址调查研究。



[1] 北宋元佑年间(10861093),修建佛殿,改名为西菩寺。由于年久失修,逐渐“土殒木坏,风雨入室,像设不严,威仪不成”。到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辩才弟子双峰禅师发心重修,并请辩才挚友秦观之子秦湛作记。寺内有清凉池、明月池、双峰堂、涤轩、贤秀轩、西资阁、见山亭等。清时重建,寺宇恢弘,“文革”中寺毁,但寺基遗础、残砖断瓦、摩崖石刻、巨石门栓、枫树塘、明月池、清御道等遗迹,依然可寻。

[2] 但杨杰却认为,“其院即吴越王所创”。史称钱弘俶“崇信释氏,造寺无算。”在位期间,建造了大量寺院,刊刻了大量佛经,如在杭州所建的大寺院,就有显德元年(954)建的慧日永明院,五年(958)重建的灵隐寺,乾德五年(967)建的净心院,开宝五年(972)建的总持寺等等。在显德二年(955),他还下令“寺院非敕额者悉废之”,对寺院大加整顿,一时大多数寺院赐额赏匾,成了王家功德院。据此推测,可能乾佑二年凌霄建寺在先,钱弘俶敕额报国看经院在后,而寺院也从民间寺院变成了王家寺院。

[3]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改名广福院。淳祐六年(1264),改名龙井寺,后又称衍庆院,不久又复名广福院。元至大、延佑年间(1308—1320),翰林待制周仁荣,右榜进士及第西域人达溥化、兼善兄弟师友,都曾在山中开堂讲学。到了元末(1368),广福院毁于兵火,寺院荒芜,所存无几。明正统三年(1438),浙江总督、中官(太监)李德来浙江主政,在风篁岭龙井旁别建寺庙,寺以井名,俗称“龙井寺”。内有卧云堂、秋月堂、霖雨阁、潮音堂、清暑亭、楞伽室等。当时为与原寺相区别,称之为新龙井寺,与之相应,广福院一带被称为老龙井。万历年间(1573—1619),僧真果重修,增亭建桥,游人云集,而老龙井一带“乃无过而问者”。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乾隆皇帝临幸,御书寺额“不着一相”等,并扩建寺宇,题诗品景,有“龙井八景”。咸丰年间(1851—1861),太平天国军进驻杭州时,寺被焚毁殆尽。同治十二年((1873),僧果真来此结庐。光绪十一年(1885),僧法空募建观音阁,二十二年(1896)僧常清继承法席,二十九年募集资金修建云气堂,宣统二年(1910),建客堂。民国三年(1914),重建正殿,并建“江湖一勺亭”,康有为题额。六年,建“饮山渌阁”,八年建祖堂,规模逐渐完备。抗日战争期间,杭州沦陷,经过寺僧永畅、妙悟多方保护,寺宇得以保存。建国后,龙井寺建筑被整修为茶室,80年代后成为杭州“龙井问茶”的一个旅游景点。同时,老龙井原广福院虽代有兴复,却终难与龙井寺相抗,逐渐被遗忘在荒僻山间。弘治三年(1490),龙井山洪暴发,广福院和胡公庙遭毁,直到万历二十三年(1595)广福院得以重修。万历三十年(1602),因山洪暴涨,广福院再次遭毁。清雍正九年(1731),浙江总督李卫在广福院旧址重修胡则“显应庙”。康熙年间(1662-1722),僧一泓重修广福院。清末战乱频仍,寺再遭兵劫,萧条破败不堪。到解放前夕,几经战乱的广福院只剩下内外两殿及山门。建国后,寺又几经毁改,到上世纪90年代末,仅遗破屋两间和“宋广福院”石匾山门。现已重新规划整治,文物古迹得到保护,建造了御茶阁、狮峰楼、龙井居、宋梅亭等传统建筑,花木扶疏,焕然一新,成为花园式宾馆——老龙井御茶园。

[4]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年少时与苏轼交游甚密,以诗见赏于王安石。元丰八年(1085)进士。元佑初,因苏轼推荐,以贤良方正任太学博士,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绍圣元年(1094)出通杭州,又因受苏轼牵连而贬监处州酒税。后来又累遭贬放,编管于雷州。徽宗即位,召为宣德郎,未及赴任,死于途中。擅诗赋策论,与黄庭坚等三人合称为“苏门四学士”,尤工于作词,为婉约派重要作家之一。著有《淮海集》。

[5]赵抃(10081084),字阅道,号知非子,衢州西安(今浙江衢县)人,自幼失去父母,家境贫寒,刻意力学,景佑元年(1034)进士及第,为武安军节度推官。曾公亮为相时,因有政绩,被推荐为殿中侍御史,上章弹劾,不避权佞,被人称为“铁面御史”。后以龙图阁直学士出知睦州,改知梓州路转运使,迁益州路,深入基层,遍行部中,禁吏为奸,自奉甚俭,蜀风为之一变。神宗即位后,召回京城,知右司谏,以言事罢知虔州。历任度支副使、河北都转运使。治平初(1064)改知成都府,赴任时匹马入蜀,只随身自带一琴一鹤,为政简易清明。神宗即位,除参知政事,因反对王安石变法,熙宁三年(1070)罢知杭州,徙青州。五年,再知成都,政尚宽简。后知越州(今绍兴),大力救荒,民以为安。再转知杭州,政绩卓著,离任时杭民遮道留之不得,赵抃说:六年后当再来杭。果然,六年以后的元丰二年(1079),时年已经七十二岁高龄的赵抃以太子少保致仕,获得皇帝允许,归养杭州。他到达杭城那天,对他敬爱有加、思念深切的杭民,夹道欢迎,仿佛见到自己久别的父母一样。

[6]杨杰,字次公,无为人,进士及第,元丰中官太常,参议礼乐之制。元佑中为礼部员外郎,出知润州,除两浙提点刑狱。自号无为子,笃信佛法,深得佛教禅宗黄檗派真传。有文集二十余卷,乐记五卷。享年七十,《宋史·文苑传》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