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難得在忘機
在經過緊張的工作之後,人們總是要找個地方去度假,放鬆一下心情,其原因自然不外乎使自己處在緊綳的機巧心得到休整。記得宋人王禹偁在《黄崗竹樓記》中有這麽一段話:
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清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作者王禹偁在公務完成的閒暇中,到他自己修築的小竹樓裏去焚香默坐,或讀《周易》,或觀江景,自是找到了心靈的緩衝地段。此時的“風帆沙鳥”與“煙雲竹樹”等景致,也顯露了尋常難以獲取的生機,一時禪機噴發,活脫空靈。昔日裏人與人的緊張關係一時忘卻,昔日裏戰戰兢兢對待公務的惶恐也全然無存,此時的作者乃純然一自在的人,因而與自在的山河、自在的風帆沙鳥、煙雲竹樹等景致之間呈現了一種和諧的關係,乃至於審美主體的人也與自然景物化爲一體了。由此可見,機巧心深的人可能在社會中能夠輕易獲得不少財富,但另一方面由於長期使用機巧心非但會使得他本人顯得心力憔悴,也使得他無法消受眼前的這些自然美景。非獨自然景物的欣賞如此,即便鑑賞藝術作品,但凡有一絲機巧心存在,擺在他面前哪怕是最精美的工藝美術作品,他也無緣受用。
如果要論機巧心產生的社會本原,不外乎是低能要駕馭高能,庸才要管理人才,從而掌控社會資源之故。記得《史記·留侯世家》載有張良的拾履一事,謂張良因爲能夠屈身給老人(後來命名黃石公)拾取鞋子,並給老人穿上,因而獲得老人賜給的一卷書,他也因讀此書而“為王者師矣”。在這裏,我們無需去考證張良這段軼事的真實性,但我們至少可以知道這位曾經因韓亡而刺秦王的血性男兒,在爾後劉邦的帳下除了出謀獻策之外,並無任何叱吒風雲的壯舉。劉邦死後,呂后篡位,張良也無任何異議,而是“學辟穀,道引輕身”,聲稱“欲從赤松子遊耳”。這就説明了低能的上司要駕馭高能的下屬,一方面是要利用其計謀,另一方面又要使用機巧心鉗制其活動空間;而作爲謀臣,如果自己沒有自甘下位的心態,即便具有韓信之將才,最終也只會落得“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結局。若果將君臣之關係擴展開去,則舉凡上下關係無不如此,因而處上者並不在於有多大能耐,而在於他能否駕馭下屬;而處下者非但要展示自己的才華,更要表現出自己的臣服。
一般情況下,帝王總得提防臣下的謀逆,上司也得防止下屬僭越,同僚之間也常是面和心不和地傾軋。這樣一來,人與人的機心便無論其地位之高下均存在,也無論何處只要有人存在機心便存在。人們通常也只有在郊遊或熟睡的片刻才可能忘機,其餘時間則機心運轉不停,乃至造成心智昏瞀或者精神分裂的局面。在《莊子·大宗師》中,有這樣的提法:“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如果站在生理機能的角度,讓兩棲類的魚到陸地生活固然不行,但如果站在適應生活環境的角度上看,“相忘”未嘗不是一種高明的生活技巧。在《淮南子》那裏,把“夫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淮南子·俶真訓》)當作一種理想的人倫關係,自是不無道理。在《淮南子》看來,一個人要達到“心治”的地步(即心理最完美的狀況),就必須做到能遺忘自己的肢體;而要實現“國治”,便要達到“君臣相忘”的地步(《淮南子·繆稱訓》)。到了東漢王充的《論衡》,進而提出了這樣的看法:
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論衡·自然篇》)
這就是說,衡量真正清明治世的標準,不但要求君臣相忘於治國的境界,同時還要讓魚相忘於江湖、野獸相忘於山林、世人相忘於社會。這就是說,非但人與人的關係處在一種和諧之中,同時還要讓自然界的水族與飛禽走獸也處在一種和諧狀態之中。顯然,這種説法不但涉及了政治生態必需平衡的關係,同時也涉及到了自然生態的平衡關係,作者認爲只有在政治生態與自然生態同時處在和諧運動時,才可以將之稱爲“天”(盛世)。王充所提出的這個命題,非但在他有生之年沒有實現,後世社會也沒能達到過這種水準,即便在二十一世紀中所面臨的重大問題,無非也是政治的改進與生態的保護了。
如果把王充的提法再化簡,則是人與人相處要去掉機心,人與自然相處要去掉殺心了。
對於機心與殺心二者,殺心應當是由機心而派生,因而只要去掉我們的機心,殺心隨之也會去掉。可是要去機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記得譚嗣同在《仁學》中曾這樣說過:
今之人莫不尚機心,其根皆由於疑忌。乍見一人,其目灼灼然,其口緘默,其舌矯矯欲鼓,其體能卑屈,而其股肱將欲翱翔而攖搏,伺人之瑕隙而踏焉。吁,可畏也!(《仁學》第三十九篇)
由於人與人在社會的傾軋中變得互不信任,因而人人都會提防他人,也因此而使人人自危,乃至造成社會的人際緊張關係。至於六朝江左的“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談”(《文心雕龍卷六·明詩》),畢竟只出現在士大夫的清談之中;而像李白的“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只是在終南山斛斯山人那位隱士的府邸才能獲得;而温庭筠的“誰解乘舟尋範蠡,五湖煙水獨忘機”,也只有在泛舟利州的旅遊中才有;至於白樸的“雖無刎頸交,却有忘機友”,則純是傲笑王廷的謔詞。真要讓大家放下機心,對周邊的人不再防衛,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由是才有人爲了追求忘機的生活而隱居,而出家修道。
對於讓全社會的人放棄機心,譚嗣同在《仁學》第四十篇中說:
然則如之何?曰盍於一人試之。見一用機之人,先去乎自己機心,重發一慈悲之念,自能不覺人之有機。人之機為我忘,亦必能自忘;無召之者,自不來也。此可試之一二人而立效,使心力驟增萬萬倍,天下之機心不難泯也。
不難發現,譚嗣同的這一推理是非常幼稚的。要讓一個人帶頭發慈悲心先去掉自己的機心當然不難,但作者似乎只看到了正面的效應,卻忽視了負面的效應。當這個人去掉機心之後屢屢遭受欺詐、甚至性命不保時,這個人自然又會使用原先的機心來自我防衛的;而周遭的人看到此人去掉機心之後頻頻遭受欺詐的後果,反而會將自己的機心更加提升。
其實,人之所以有機心,乃在於獲取與保護生活所需而致。假如只是獲取與保護正當的生活資源,那種機心應當是合理的;而在正當的生活資源之外還要巧取豪奪,乃至佔有自己或子孫也享用不完的生活資源,那便是貪婪。它對於自然生態必將造成破壞,對於社會人際也必然會造成緊張。因而,如何在人們心靈深處拔除貪婪這個毒根,那才是真正減輕社會機心的有效措施。由此可見,佛教將人們心理上的貪、瞋、癡等理念列爲“三毒”,而“貪”居首位,應當是非常高明的。假如去掉了貪心,對於社會財富、榮譽與地位的得失感便不會那般強烈,社會的無序競爭也會隨之減輕,自然生態的破壞自然隨之消減。我們且去看看那些在商場或官場傾軋的人們,他們終日紛紛擾擾,晝則拼搏於人際,夜則謀事於密室,何曾有一飯之甘美?何曾有一夕之安寢?如此人生,何其辛苦,何其疲憊!而他們如此費盡心機所謀得的生活資源往往又不能自己完全享用,更何況還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虞,然則他們究竟是佔有了還是暫時獲得了生活資源?反之,假使人人之所追求只在個人的生活資源份額,不去搶奪他人的份額,則天下自然息爭,人際關係也自然和諧了。
時至今日,要提倡人人遁入叢林修道,看來是不合時宜的,且隨著獨子時代的來臨,僧人的來源也正在銳減。然而,我們把佛法的妙理向社會普遍宣傳,讓更多的人具有佛陀的慈悲情懷,讓更多人守住自家道德行為的底綫,對於建設和諧社會無疑是大有裨益的。
二○一○年三月十五日識於長沙北郊懷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