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人生最美的那抹阳光

 

 

  由于生病,无力去攀登岳麓山以欣赏初冬景色,但通过电视看到那漫山红叶的景色,也是蛮怡人的。每当看到红叶的绚烂,看到它们悠然地辞枝委地,我便不禁联想到人生,人生的最末那抹阳光,何尝又不是最美的一段风景。遗憾的是,当今西医采用种种手法,除了消灭了“自然死亡”这个词汇之外,也破坏了人生最末的那种安详而又宁谧的美景,更加造成常人对死亡的恐惧。在此,我想通过唐宋禅师圆寂的各种事迹,透过古德们以平常心看待生死的襟怀,以窥见哲人斯时是如何以恬淡的心态来展现生命最末、同时也是最美的那段光景的。

    平常时中,颇有一些人喜欢夸大话,说他如何不怕死,说他如何敢“悬崖撒手”,可是一到具体场合,甚至得场小病,便弄得手忙脚乱,无法安详地去对待。看来,平时的壮语豪言,只能作为一个修行人的参考,只有临终的那一刹那,纔是检验他们真功夫的试金石。《景德录》载荆南白马昙照禅师,他在平时总是称道“快活”,而到临终时却叫起苦来,并说“阎罗王来取我也”。在一旁的院主见此情状疑惑不解,他问昙照禅师:你当初被节度使扔在水中还能神色不变,怎么今天却叫起苦来了?即将圆寂的昙照禅师忽然回光返照,他举起枕头问院主:“汝道当时是?如今是?”昙照在道出这一机锋语之后便圆寂了:这位即将死去的禅师,他到临死时非但没有手忙脚乱,反而巧设机锋来启悟院主,将觉悟的慧火留给后人,像这样的死难道不是人生最美的那段光景么?

    在禅门中,更有这样的事迹:师傅为了点燃弟子的慧火,使之疑心尽绝,甚至还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华亭船子德诚禅师一生“节操高邈,度量不”,他在药山禅师那里了却心疑之后,便在松江的华亭驾船渡人,以待堪度之人。“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纔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这便是船子泛舟摆渡的生活写照。在船子与师兄弟们分手时,他曾对宗智与昙晟有过拜托:公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予率性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无所能也。他后知我所止之处,若遇灵利座主,指一人来,或堪雕琢,将授生平所得,以报先师之恩。”后来,他的师兄宗智在京口遇到夹山上堂,便将之指引到华亭,并要求他去拜船子为师。师徒相见,船子立展机锋,他问夹山:“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而在夹山刚要施展机锋时,便毫不犹豫地用桡将之打落水中,于是两度桡打,遂将夹山心中的“寳惜”全部蠲除,使之彻悟。此后,师徒间又经过几番印证,船子才付嘱夹山,做师徒分手。然而,夹山在分手时却“频频回顾”,船子也情知他对自己的付嘱尚有犹疑,于是他再唤夹山,等待夹山回头时,他便起桡子说:“你还认为我另有禅法没有传授吗?”然后,他掀翻船罩着自己溺水而亡。这则公案,在常人看来似乎不可接受,然而在一位了悟的大师那里,他们并没有把自家的个体生命看的那么重,而是把禅法的授受、慧火的薪传看得高于一切。透过船子坦然“覆船入水而逝”的事迹,难道我们不能从中见出其生命最后的那段美景么?坦白地说,他的生命是完结了,但在他自己了结生命的那一刹那,正好展现了其生命的最美好最精彩之处,它就宛如一颗绚烂的流星划破夜空,放出了灿烂的光彩。

    诚然,如果按传统观念,像船子和尚的溺水而亡,自然涉及枉死,据说那样死去的灵魂是不得超生的。显然,这些世俗见地,在具有高邈节操的船子和尚那里,自然是无立锥之地的。事实上,禅师们对于死非但不会看得那般重,也不会固执佛门通常的预知时日、无疾而卒之模式,禅师们的传记也没有墨守通常的坐必西向、右胁而亡的常规,而是死得各呈差异,百态千姿。马祖道一可以说是洪州禅系的开山祖了,像他这样具有威望的禅师,在即将圆寂时也是生病了。当院主去问候他的病情时,马祖也很平常地回答了“日面佛,月面佛”。按照《佛名经》卷七所载,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虽然说马祖道一禅师在这里是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以消除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分别,从而契合佛性本具之理;但也无可否认,马祖此时也是在向院主暗示他的大去将至。可见,禅师们并没有回避死亡,但是他们把死亡看的很平常,因而才能用如此平静的心情去对待。透过这样一种平静的心境,我们难道不能见出其死亡之安详美么?

其实,在禅门中,像马祖这样寝疾而亡的禅师大有人在,例如德山圆寂前也是生病,乃至门下用“还有不病者也无”去与他斗机锋;又如湛堂文准禅师,在他圆寂前生病且服药,他还告诫弟子自己的药物中无须回避具有毒性者;雪峰义存于梁开平戊辰三月示疾,闽王派人前去侍候汤药,但雪峰因自知大去将至而拒绝了;道吾宗智于唐太和九年九月示疾;天台德韶于开宝七年六月示疾;大慧宗杲死前亦示微恙……如果翻开灯录查阅,禅门中因疾而卒的禅师实在太多,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只是我们无需一一列举而已。再者,在死亡时,禅师们也未见得个个西向,也不见得人人“右胁”,他们有的泊然而逝,有的奄然而逝,有的敛目而逝,有的端坐而化,有的推开枕头而寂,有的垂一足未及地而化,有的交待遗言后而死(言讫而寂),有的写完偈子后“投笔而逝”,有的正襟“跏趺而逝”,也有的反常倒立而亡(隐峰禅师)……通过这些例子可以看出,禅家并没有把死亡看得那么重要,更没有把死亡看得那般可怕,而是把它当作生命的正常归结来看待。因而,他们临死时非但没有常人对生存的万般祈求,更没有对死亡的那种恐惧,他们是那样平静地面对自己生命的终结,这样的境况难道不能说是一种生命美的展现么?

还是那位不惧王权不怕流放的芙蓉道楷禅师最能看破生死,在将要圆寂时,他留下了这样的偈子:

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

他把死亡看作世缘的完结,因而心态极其平静;他同时又把死后的事情看得极其平常,因而并不惧怕什么地狱之苦。唯其如此,他真正做到了悬崖撒手,来去自如。在此,我们是否可以透过禅师们的圆寂事迹,见出死亡的平常心呢?假如我们在此基础上再上一路,透过死亡乃生命之终结来看待人类之生存,则非但生机值得歌赞,死亡同样值得歌赞。晋代的陶渊明虽然并不信仰佛教,但他却能把死亡看得极其平常,他在《拟挽歌辞》中写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透过这样的心态,我们自然可以猜想到这位大诗人的死将是非常地安详、非常地完美。

惟有对死亡的歌赞,才能凸显对生机的赞美,这便是我每每见到红叶辞枝委地时的感想。而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往常了,但我不会轻生,也不会贪生,而是用平常心来实现生命最美的那一刹那。

                    时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六日,作于长沙北郊之怀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