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衣砧上覓鄉音
大癡
傍晚,我獨自漫步在瀏陽河畔,晚霞將河面映得緋紅,頗有一些白居易詩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境。然而,每當我設身處在這種情景中時,便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闊別了四十多年的故鄉來。
在起伏綿延的山丘中,一條小溪蜿蜒地流淌在山麓間,就在那山隈的深處,依稀可見一個小小的村子,它便是我的故鄉。幼年時,由於慈母過早地去世,我只得遠離喧囂的都市,來到這個村子與祖母相依爲命。小村周邊那清婉的子規、颯颯的松濤、嘩嘩的溪水、淡淡的炊煙、樸直的民歌,還有那充滿了古風的民情,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埋下了種子,也成了易於撩發我濃濃的鄉愁的情結。
故鄉的山並不高,但連綿不斷,樹木蒼翠。春天,山上野花競放,夠絢爛的了;夏天,山泉淙淙,山風不時地送來陣陣清涼;秋天,山上的野果熟了,給孩子們帶來了採摘的樂趣;冬天,瑞雪飄飄,孩子們呵著凍得像薑芽一樣紅的手,俯身撲在地上映雪人……然而,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村前的那條小溪,它僅有丈多寬,彎曲地穿流在山麓間,月夜看去,宛如一條銀色的飄帶。由於山間樹木蔥鬱,加上落葉厚積得如同鋪上了一層軟綿綿的毯子,因而儘管下雨,溪水照舊是那樣的清洌。在村前的溪邊,有兩塊碩大的石砧,那便是婦人們浣衣的好去處。當時的洗衣一般都會採用棒槌來敲打衣服,從而去掉滲透在棉紗中的污垢,這便是我所說的“搗衣”。誠然,如果在李白《子夜秋歌》裏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其“搗衣”是指將洗過的衣服放在砧石上,用木杵搗去堿質,與我這裏所說的“搗衣”似乎還有一些差異。但如果在按照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裏的“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則與我的提法基本相同。每當祖母來到小溪浣衣時,我便蹲在溪邊,把摘下的片片竹葉扔到溪面上,讓它們像小船一樣隨著流水向下飄去。村裏的人家雖然不多,但清晨溪邊那熱鬧的搗衣聲,跟山間清脆的鳥鳴與嘩嘩的流水聲互相應和著,構成了一曲難得的鄉村小調。清澈的溪水倒映著蔥綠的樹木、天邊的白雲與浣衣婦女們浣洗的身影,儼然成了一幅清新的山村風情圖。黃昏時,牧童驅趕牛犢打溪邊經過,農民扛著犁耙從溪邊歸來,那打著“哇屋”的粗獷的民歌聲,給即將進入寧靜的夜晚的山村掃清了寂寞。有時候,月夜下也有少數浣衣的女子,夜間的溪流聲似乎加大了,而她們搗衣的砧聲也顯得格外響亮了。月亮如同璧玉浸在溪裏,月光如水似的彌漫在山間與村落裏,那映在溪中的青黛色的山形與浣衣女的倩影,實在是一幅出色的水墨畫。
村裏的鄉民不多,也並不富裕,他們中大多不識字,我的祖母也是如此。但那裏的人們不但爲人淳樸,而且很愛清潔,這似乎也這與小溪的清澈相關。祖母常常告誡我們:“勤洗衣衫勤剃頭”,“人窮水不窮”,這些話顯然成了我不易的祖訓。我清楚地記得我幼年時很貪玩,常常把衣服弄得髒兮兮的,但祖母總是不膩煩地給我換洗,卻很少板起面孔來教訓我。遇上了雨雪天,洗過的衣服是很難乾的,但祖母還是要堅持給我換洗,她寧可拿柴火來烘烤,也不願意讓我穿著髒衣服。祖母還給我留下了一句遺訓,那就是“笑爛不笑補”。我小時候到山上玩經常讓荊棘挂破了衣衫,祖母只要發現我的衣服弄破了,便會毫不猶豫地叫我脫下來交給他縫補。祖母縫補衣衫的本領可高呢!她首先將衣衫的破爛處用刷子刷淨塵垢,然後理清布紋與紗路,再從她那如同百寶箱似的針線盤(藏滿各色布料碎片)裏,尋找出與衣衫花色完全相同的布料來,對準衣上的紋理,再找出與布料顔色相同的線來縫補。那細密的針腳,幾乎掩蓋了衣衫上縫補過的痕迹,像她那樣的補丁技巧,無疑應算得上是一種藝術。穿上祖母縫補過的衣衫覺得特別精神,如果用唐人孟郊的《遊子吟》中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兩句,以形容我穿著祖母縫補過的衣衫之後的心情的話,那應當是非常恰當的。
祖母很勤勉,家裏的什物,她總是勤於洗抹,就連大門的門檻,她隔不了幾天也得用水抹上一次。祖母很節約,她自己的生活總是很儉樸,沒有穿過許多新衣裳,也沒有吃過許多美味的飯菜。平時,就連母雞下了蛋,她也得留下來,到了客人來了才肯拿出來吃,而她自己卻老是吃一些粗糙的飯菜。祖母雖然不識字,但她深明道理,村裏許多難以調解的糾紛,往往經她幾句善意的規勸便息事寧人了,因而很受鄉民的愛戴。每當我回想起這些往事時,祖母那慈祥的笑容老是在我腦海裏盤旋,讓我的眼眶不禁濕潤了起來……
在我即將上學時,終於告別了故鄉,也離別了我最爲尊敬的祖母。後來,學習與工作把我牢牢地栓在城市裏,與祖母見面的日子逐漸地減少了,但這並無法減少我對祖母的懷念。二十二年前,祖母終於離開了她的大群兒孫,到她時刻稱念的觀音菩薩那裏去了。我告假回鄉,把祖母的靈柩送到了山上,然後久久地佇立在她的墳塋旁,那豆大的淚水不時地奪眶而出……
再過了十多年,我到故鄉去給祖母上墳時,那裏的風物似乎如故,但民風卻宛如隔世。自然,鄉民中再也見不著穿補丁衣的人了,溪邊的搗衣石砧依然還在,但再也無法聽到那陣陣的搗衣聲了,尤其是見不到昔日的那種勤儉助人的民風,這不得不令我不感到無盡的悵惘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