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
读到古人“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的诗句,突然怀念起家乡的煤油灯和过世多年的奶奶来。
夜幕降临时,总是由奶奶先点亮一盏灯,端着它颤巍巍地跨过门栏,我们再就着她手里的灯点燃两盏、三盏……
十年前,闻知奶奶去世的消息时,家人全哭了,包括与奶奶口角不断的妈妈,而我一滴泪也没掉,其时我已经不小了,但是我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心里只是反反复复地想着她常说的一句话“人死如灯灭……”
隔年回乡,我恭恭敬敬地在奶奶坟前磕了三个头,心中有些惘然,眼睛湿了,但依旧没有滴下泪来。奶奶的墓位置很高,背山而立,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整齐的麦垄和往来的行人,墓四周土壁陡削,土隙间隐隐透出几节遒劲的竹鞭……
一年又一年,墓草黄了又青。奶奶,木屋的老主人,也便随大片的青山频频地入我的梦寐。
我小时是个淘得连狗都嫌的孩子,爬山上树,无所不为,每每闯祸,奶奶便操起木棍,我并不害怕,她眼里哪有真打的意思呢?况且她的小脚也追不上我呀!我便嘻笑着边逃边回头作鬼脸,一不留神竟一头撞在板壁上。咣啷一声,奶奶早扔了木棍奔到我跟前又是揉又是安慰,接着便领我走进她神秘幽暗的卧房,打开黝黑的、吱呀作响的木橱,取一块我早就垂涎的糖果,我便心满意足地停止哭闹了。
平日里,我爱跟奶奶睡,因为我喜欢她那高高的床,依我那时的身高,下得来、上不去。最喜她与我捋背,粗粗的手划过我细细的皮肤,酥麻惬意。半夜醒来,往往还会触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那是夜归的老猫也在酣睡!老猫不敢上别人的床,只有奶奶会无条件地欢迎它,哪怕它刚淋了雨,浑身泥湿,奶奶也会无限爱怜地将它揽入怀中。
想起奶奶去世前一年,我们这些晚辈围绕着她高谈阔论,而她只用昏花的眼慈怜地看着我们,如婴孩般单纯天真地默默微笑,不时抬起粗糙的手摩娑着我的脸……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既不是忧伤,也不是喜悦……
我说:好想再睡在摇篮里,让您摇。
她说:哪里还抱得动你呀!
事实上,那摇篮,我连坐也坐不下了呀!
清夜扪心:亲爱的奶奶,您是如此疼我,为何我对您的离去丝毫不感到悲伤?我何德何能,受您的深爱!我欠您的,又岂止是一滴泪!我宁愿用青春(我唯一还暂时拥有的东西)换回您温柔的抚摸、慈爱的眼神……
抱不动啊……只有放下,放在我挚爱的土地上……
只是在心中永久地印下了一幅图画:古旧的、高阔的木屋,长方形的门内幽黑、隐密。黑色渐渐转淡,有了一圈光晕,奶奶出现在门里,左手托着灯,右手扶着门框,正颤颤巍巍地举脚跨过齐膝的门栏。灯光映着她皱纹蜿蜒的脸,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浮凸,如旱季田间的块垒,而她的眼神却专注、清澄。她身后的黑暗因了光晕的映射反而显得更加幽深。 奶奶就这样在我的记忆中永久地保留了擎着灯、欲跨未跨的姿式,自然,这一道门栏的阻隔也便成了永久的阻隔。其实又何曾有过什么阻隔呢?
“人死如灯灭。” 奶奶不要孩子们为她的逝去伤心难过。可这灯如何能灭?如何会灭?
长大后,又看到“活如寄、死如归”的句子,想起奶奶当时说着忧伤的话题,脸上却没有忧伤的表情,就像树木悄然落着叶子,眼里含着归家的安祥。也许,人活到一定年纪,世事从头减去,智慧便会渐渐显现。她眼里的慈光、手中的明灯便永远留在孩子们的心田。
随着岁月的流逝,灯的光辉越加明晰。只要有这盏灯,便能温暖了世界上所有畸零之人,不再惧怕肆虐的狂风刮熄希望的灯笼;只这盏灯,便照灭了愚痴牵恋、如梦尘缘;只这盏灯,便照亮了彼岸花瓣、迢迢归途……
(芾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