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空出家记

宽义     

那一年文空58岁,她是福建武夷山地区泰宁县人。她皈依佛门整十年,也整整茹素十年,连鸡蛋都没有吃过一个,因此,她在家乡那帮斋公斋婆面前总是昂首挺胸的。

三年前,应文空家乡两位有头脸的居士的邀请,我去她的家乡主持一个小庙。下了火车就坐汽车,我背着沉沉的一大包结缘的佛珠佛像,随着汽车一头钻入了真正的大山。汽车穿过连绵不断的山脉,青松翠竹夹杂着奇花异草,时而闪过一排排用黄泥巴垒砌的象炮楼一样的房子,门口有端着碗坐着吃饭的几个村民。汽车时而停靠一下有点儿象车站但更象那古时挂着气死风灯还有栓马桩的驿站。夜深了,我的心也逐渐随着山风凉了起来,不知什么缘份,居然千里迢迢一个人钻入了这古老的深山老林。

居士接了我,又带我穿过一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沟,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村里人开始探头探脑地来看我。有一位年青人居然还大着胆子到居士所开的小店里买了一块饼。居士从一个脏兮兮的茶壶里倒出一杯浓浓的药汁请我喝╠╠原来这也叫凉茶。居士说:“师父,今晚先住下,明天到庙上去,在这里,我会叫一个老妈子跟着你,她吃素十年了,听说你要来,她一直吵着要见你呢。”我点点头,顺手拿出几串佛珠召来门前的年青人和他结缘,年青人捧着佛珠一下子呆立住了,居士说:“这个年青人也是那位老妈子娘家的人呢,不过这里的男人全不信佛,信佛是女人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来了一个老妈子,瘦瘦小小的,眼睛又大又亮,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一套素素的衬花衣,走起路来又轻又快。笑起来脸上马上就会红一下,声音象一串银铃。我倒是有些愣住了:“这老妈子咋这么年轻?”此人就是文空,不过那时还叫得英。

得英一见我马上咧开嘴,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过后,说:“师父,我早就听说你了,早就想见你呀,没有机会呀,家里孙子孙女多,想出去朝山可没有时间。”我问道:“你家里都好吗?”得英说:“我丈夫呀,他是村里的干部,六十多了,身体很好,我有六个儿子,十一个孙子孙女,大的已经十四了。”我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得英反问:“师父你看我有多大?”我说:“四十?”得英快活极了,大声说:“我今年58啰,40岁早就没得过啰。”我不禁赞叹她年轻。随后,她和居士带我来到山顶的小庙,小庙说小也不小,石阶弯弯曲曲从山脚下一直铺到山顶。庙上的两位香灯迎接了我,得英一直寸步不离我的左右。香灯端上茶,大家喝了,于是张罗住房。居士们把一间间屋子打开任我挑选。每间房都是用木板做的,外边儿糊上拌着石头的泥巴,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庙上是神佛共住,有释迦也有三清,有佛教的香烛也有道教的火油灯,虽是大山里的小庙,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老气息充斥其中。还是得英告诉我哪间屋子住起来光线比较好点,我点点头,得英立即找东西打扫起来。正值十五,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真正的上了年级的老妈子,她们一上来就点一串鞭炮在山门口处一丢,又点一串在三清处一丢,噼里啪啦的让我摸不着头脑。

得英一直寸步不离我的左右,香灯端上茶,大家喝了。于是张罗住房。居士们把一间间屋子打开任我选。每间房都是用木板做的,外边糊上拌着石头的泥巴,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庙上是神佛共住,有释迦佛,也有三清道人,有佛教的香烛,也有道教的火油灯。虽是大山里的小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老的文化充斥在其中。还是得英告诉我哪间房子住起来光线比较好点。我点点头,得英立即找东西打扫起来。正值十五,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真正的上了年紀的老妈子来拜。一上来就点一串鞭炮往山口一丢,又在三清道人的门口丢一串,噼里啪啦的,一时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坐在房子里,得英找来把扇子站一边替我扇,我吩咐她打开布袋,把佛像拿出和老妈子们结缘。大山里的人,从来未见过结缘品,个个畏畏缩缩的不敢接。于是我对得英说:“只要她们向佛拜一下,就免费送她们一个佛像。”于是得英很严肃地把我的话传达了。大家在佛前排成队,她手拿结缘品一个一个地分发下去,非常周到细致,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和其她的老妈子一点都不一样,大大方方的,一都也不畏头缩脑的,还和出家人仿佛天生就很熟似的,一点不陌生。居士们拜完了,开始七嘴八舌了,这是哪家的三姑,那是哪家的六婆,吃斋多少年了。我看着这帮鸡皮鹤发的斋公斋婆,不禁感叹她们的虔诚,她们这一生以为吃斋就是真信佛,除此之外还知道什么?再看看得英,和这些人仿佛是两个派系的,始终没有人和她说话,而她也一直站在我的身侧,不曾坐下过。

我住了下来,得英忽然从山下带着几个小孩上来,一进门就说:“快叫师父,赶快磕头,问师傅讨个佛像。”小孩子们很听话,个个磕了头。得英用大眼睛笑笑地看着我,见我很高兴的样子,马上把桌上的结缘品拿出来发给几个小孩子:“拿着,这个佛像只要磕个头就有的。”小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好奇地把佛像挂在脖子上。得英得意极了,说道:“师父,这几个是我的孙女哟,你看她们长得好不好?”我看几个小孩都很可爱,点点头。得英道:“师父,我在家整天就是带他们啊,从他们生下来到现在读小学了,我还是在带他们。”我道:“那他们的父母呢?”得英道:“唉,都出去打工去了,长年在外,小孩从来不管,全部丢给我。我有十一个孙子孙女,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是我拉扯大的,大了后娶老婆,生了孙子孙女又交给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就是在带小孩,还要养猪,种田。师父,我苦啊。”我说道:“有这么多的小孩是你的福报哪来的苦。”得英道:“师父,你不晓得我的命有多苦!儿子小时是我拉扯大,孙子生下来了,还是我拉扯,儿子们在外打工,指望他们过年回来带点儿礼品,包个红包,安慰一下我这个老妈子,可是他们不光平常孙子孙女的生活费不给我,过年的时候,儿子们给我的红包只有二十块钱!”得英的大眼睛霎时红了,两行泪滚了出来。我心中不禁恻然,问道:“这么多孙子孙女的开支都是你拿吗?过年怎么只有二十块钱的红包给你?你的儿子们难道在外打工都很穷?”得英恨恨道:“谁说他们穷,他们个个在外都有钱,家里房子都盖得很好,什么都不缺,我平时靠种田、养猪,倒也能养得活几个孙子,但我的儿子们是我生的呀,我这个做娘的难道不想他们心疼我一下吗?谁知他们把我当成累不死的老妈子,把困难都丢给我,甩手就走,从来没有人问侯我一声,指望他们过年时给点红包安慰我一下,谁知道一个红包就二十块钱,连小孩子的伙食费都算在里面了,还说我老了,要钱干什么!”得英接着道:“后来我当老妈子当得心都寒透了,就跑到沙县的一个庙上去煮饭,在庙上可轻松可开心哟。可是好景不长,不知被哪个告诉了我那个老不死的,他听说我住到庙上要落发,连地上的稻谷都不收了,找到庙上把我要了回家。这是我第一次跑出去呀。就这样被追了回来,唉。”说着低下头,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一时无话可说,小孩子们早跑出去玩了,把大殿的鱼子敲响了,得英赶紧出去喝止了他们,叫道:“大殿的法器不能动,菩萨会怪罪的,你们先回去吧。”小孩子们一窝蜂地下山了。得英转身又进了我的屋,道:“师父,其实我还跑过第二次,就是去年,我跑到了我归依师的身边。那是一位老和尚,我在他身边帮他煮了一个多月的饭,他对我可好了。儿子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在他庙上悄悄地服侍他,谁也不让知道,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手上的玉镯还是他送给我的呢。在那里,我才感到自己象个人,没有人逼我,没有人叫我做老妈子,多轻松多自在哟。”我问道:“那你干什么后来不住了?”得英道:“还不是我自己不好,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家了,一想到家,心里就折腾的难受,把丈夫儿子对我的不好又忘记了,就回家了,谁知道,回到家,儿子们说,你还回来干什么,死在外边算了。丈夫把我打了一顿的,我后悔哟。”说罢,得英擦了擦眼泪,“师父呀,我准备还要跑,这个家我已当老妈子寒透心了,儿子们把我当成不要钱的保姆,丈夫又从不把我当女人看,不知说句好听的话,我这一生累死累活为着这个家,现在自己老了,要为自己活了。”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离家?”得英道:“我等这个年一过完就走,大年初一我就跑。”我问道:“为什么?”得英道:“因为只有过年了,儿子媳妇们才从外地打工回来呀,我若现在就跑了,没人帮他们带孙子孙女啊。他们虽对不起我,可我就是不忍心不管他们啊。这次我下定决心了,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温暖的家,再不回头。” 我摇摇头道:“你还是尘缘未了。”这件事我放在了心里,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晚上,山下的两位居士上来看护我的安全,陪我睡觉,闲谈中,她们说道:“师父,这个得英,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都跑出去过两次了,村上的老妈子都讨厌她,不理睬她,一次她跑出去才两天就被丈夫抓回来了。师父你不知道,这个人可有点小功夫了。”两个居士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她第二次跑到了一个男众的庙上,谁也不知道,在那里过了一个多月,那个男众对她可好了。”我说道:“她对我说她想出家。”居士道:“是呀,她准备今年过完年就跑。”我道:“你们怎么知道的?”居士道:“她放出话来的呀,她跟所有的人都说了,没有一个老妈子相信她的话,心眼那么活还出得了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得英每天从山下送汤送水地到山上,陪我上早晚殿,有时也找两个香灯说说话。两位香灯都不大爱答理她,有一位香灯还悄悄地告诉我:“这个女人会迷男人的。”我默然,庙上的两位香灯一位55,一位57,刚剃的头,是被儿女们赶出家门无处可去,自己跑到庙上把头一剃,就算是一个落脚点了,平常种菜浇水煮饭,冬天采茶籽榨油,只为庙上要人守香火,所以也就被村里默认了,倒也过得有滋有味的,和得英相比,倒是得英的命比她们还好多了。

经不住得英的一再邀请,我下了山,到她家去小住。得英快活得像个小孩,一路上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她有心走得很慢,在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口都打个招呼,还把我带进几位不相识的人家去坐了坐,讨口茶喝,甚至把我带到了一位正在拜神的道士家里去看热闹,道士们看到我们连忙不唱了,要请我吃饭,我看到那粗糙不堪的豆子饭哪里吃得下,稍坐一下便催促得英起身,在众人异样羡慕的眼神中,得英终于把我带到了她家。一进客厅,得英立即拿出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着了扔在门口,然后象只小鸟似的喊道:“我家来客人啰,快来看啰,师父到我家来做客啦。”鞭炮炸了很久,很快吸引了左邻右舍来看,我站在客厅被人参观和评论了一会儿,便随着得英上楼了。一上楼,我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山村人家,简直是现代化大都市的房子么。得英看到我的表情,得意地笑着说:“师父你知道这一扇窗帘值多少钱吗?是人工手绣,真丝的,一千多块哟。”她旋即又打开硕大的彩电。我坐在二楼大厅正中的红木长椅子上,顿时有如梦的感觉,得英端上花生和茶,道:“师父,我的儿子儿媳妇都在厦门打工,去得早,都是老板,有的开装璜店搞装璜,有的搞工程,他们的生意都很赚钱的,你现在看到的这幢楼都是我儿子设计装璜的。这房子里的样式都是最新款的。”我无语。后来又参观了厨房,全部是我在广州才能看到的豪华厨具,院子里有一群白鹅还有几头猪,得英指着道:“这些都是我养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的。”得英的丈夫回来了,长得高高挑挑的,一副文人干部的模样,得开心地介绍道:“这是我老公,他是村里的大队长,一直就是当干部的。”我与他的丈夫谈了一会,他言谈谦虚但透着精明能干。没过一会儿,村上的人三三两两来拜访,彼此客套寒喧了一会,得英一副得意的样子,嘴巴笑得就没有合拢过,脸红得像18岁,我看看她心想:“她能出得了家吗?”

晚上,得英安排好孙女孙子们睡,悄悄地拿了个毛毯睡到我床边的地板上,我叫得英回她自己的床上去睡,得英道:“师父,为了照顾孙子孙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放心,睡在他们身边的地板看着他们的,已经习惯了。”我只得任由她去,天还没亮,得英就下去做早餐了,要喂鹅喂猪,最后才是做饭给家人吃,饭做好后,喊所有的人起床,就这样,得英的一天又开始了。而我则谢绝挽留,坚持回到了山上。每天拿着《楞严经》敲着小鱼子诵,得英有时就一个人坐在我的窗下听,有时就到大殿去拜拜佛,一直等到我不诵了,才敢和我说话。有一次来了许多老妈子上来做晚课,得英要打铃鼓,她说她会打八十八佛。于是我当维那举腔,她在我身边敲铃鼓,两位请我进山的居士一个打鱼一个打铪。晚殿开始了,铃鼓、铛、铪、鱼子全打响了,惊天动地,一种古老的声音掺杂在其中,居士们有条不紊地打着所有的法器,所有的法器寻着一个节拍全部同时敲动,得英的铃鼓打得更是有力,仿佛要把这沉睡多年的古老的大山给敲动,只见她把铃和鼓同时敲响,一开始我怀疑她会不会打,渐渐地我被这种看上去很糟糕的打法,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庄严的音律迷住了,所有的丛林都不会发出这样混厚的声音的,这种古朴庄严的美妙的音律却被这帮一字不识的大山里的老妈子打得让人震惊,让人感动!我不禁开始沉思,这山里究竟藏着多少文化,没有人识字,却能打法器背早晚功课,这是有文化的出家人也是很难做到的呀,老妈子们跪着用她们老掉了牙的嗓子跟着节拍念着八十八佛。最后刹那,得英的鼓槌把铃鼓猛的一击,于是所有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后来我夸奖了得英,从那以后,得英每逢有人共同上晚殿,就故意在大众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帮我打几下扇子扇点凉风,一会儿又故意到供桌前把我面前的经书翻看几下,得英穿梭在一帮老妈子中间犹如一只年轻的蝴蝶。老妈子们愈来愈讨厌得英了,开始拿眼睛瞪她,可是得英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我看在眼里,没有去管她,任由她去表现。

大山里的日子是单纯的,也是苦的。世上就有那种比黄莲还苦命的人。一位已经出家的老母亲,看到我后,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收下她的孩子,把她的孩子带到外边的世界中去。原来她的丈夫死了,小儿子在马路上被撞断一条腿,无力诊治,只好天天躺在庙上,让一位会作郎中的出家人天天给敷点草药止痛,骨头终于长合了,腿也拐了,庙上问她要小孩的饭钱,每月三十元,这是因为她的小孩未出家,不能白吃庙上的,庙上有庙上的规矩。这位老尼姑拿不出来,只能天天哭,恰好看到了我,见我众星捧月般,整天被人簇拥着,衣着那么的鲜明,一付有钱人的样子,于是如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向我跪下。我连忙也跪下,我们俩人同时跪着,那老尼姑不肯起来,我的心中明白,朝她点点头,哽咽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善待你的小孩的。”得英在旁边早已泣不成声。我叫那位老尼姑背转身去,叫得英从我的背包里拿出了剃刀,叫过那个已残疾的孩子,剃了三刀,叫得英把那三缕头发包好。就在路边上,替那孩子落了发,取名文净。那位老尼姑背过身来,她的孩子已是出家人了,她大声哭着,拉着文净的手久久不放,我叫得英把老尼姑和徒弟的手分开,硬拉着徒弟走了。马路上只剩下了那位苦命的已出家的母亲。

收了徒弟,这在佛门是大事,老妈子们每个人都掏出一元两元的钱算是贺礼。得英默默地把钱收好交给我,我叫她去把钱拿去给徒弟。许久,她才回来,又是满眼的泪,一反常态,她的脸上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笑咪咪的,却抽泣地对我说:“师父,这孩子命苦哟,你收了她,她才有出路,你太慈悲了。她的妈妈也是没办法呀。”得英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吩咐道:“你好好去陪一下这个徒弟,刚出家的人,一定什么人都不想见,叫一切人都不要去打扰。”得英应声走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此,她到庙上来总是往徒弟的房间里去,到我身边的次数少了许多,我也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去收心照顾断腿的徒弟罢了。

有一天,我在大殿给居士们讲经,山里的老妈子们全部拿着蒲团坐着。我让徒弟坐在我的边上,得英自作主张站在了我的身后,老妈子们都装没看见,不理睬她。讲经开始了,老妈子们从未听过讲经。于是我把经文用浅显的意思翻译出来,边读原文,边翻译,老妈子们个个神情激动。大家交头接耳:“原来这就是佛法,这就叫讲经。”天气很热,大家在大殿久久不肯离去,山里的老妈子始到今天方闻讲法。于是我决定教大家唱《普门品》的偈颂。拿出小木鱼和引磬,一拍一拍地敲,大家跟着唱。得英一边替我打扇子,一边帮我翻书,有时我发现她翻错了,而她一直用心地观察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表情,很快她又翻对了。徒弟在旁边也忍不住打起了节拍,手指头在桌子上一敲一敲的,节拍乱七八糟,我一巴掌给拍了过去,把徒弟打得一愣,再也不敢乱敲桌子了。讲经结束了,回到房间,得英又递上茶和毛巾,稍事休息一下,老妈子一个个上来道谢,要求我带领她们上晚殿。

晚殿开始了,我当维那,叫徒弟站班首位。徒弟不懂念经,抱着功课本,站在那里面红耳赤,老妈子们都站在那里看着她,我叫得英过去指点一下徒弟,得英过去了。晚殿开始了,得英指着书上的内容,轻声对徒弟说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得英又推着徒弟换到靠下的位子,徒弟被她带着在老妈子们中间穿来穿去的,不知干什么。我示意徒弟站回原位,徒弟未领会。

下了晚殿,老妈子们告辞回家。我叫徒弟留在大殿跪一枝香。徒弟愣住了,我道:“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我讲经时,你不懂节拍乱敲桌子,动人心念。上晚殿时,不听师父的话,在大殿到处乱走。”徒弟道:“是得英推着我走的,她说站在那里热,到旁边会凉快一点。”得英吓得一吐舌头。我厉声道:“居士什么都不懂,而你是出家人,师父在你身边,吩咐你的话,你不听,却听居士的吩咐。我不骂居士,因为她们不懂,而你如今已是出家人,现出家相,岂可不懂规矩!”叫得英点上一枝香,罚徒弟跪大殿正中。徒弟拖着断腿跪下了,双手合什,一动不动。得英过了一会儿,跑到我房间道:“师父,文净的腿伤没有好,又红又肿,是瞒着你,怕你不收,才说腿好的,她刚才是在大殿快站不住了,我才推着她到旁边去的。”我道:“上殿就是上殿,出家人就是出家人,你是多年的老居士了,怎能不知?你现在是居士,你做错什么,我不会骂你,但徒弟今已出家,若做错什么,一定会骂!”得英吓得不敢作声。晚上,徒弟跪完香后,她一直在用热水替徒弟敷腿,再也不似原来那样嘻嘻哈哈了。

过了几天,得英突然与两位居士上山来见我,说道:“师父,我要跟你出家。”我道:“你已有皈依师,又说过完年就去别的庙上,为什么现在又要跟我出家?”得英道:“师父,我看出来了,你对徒弟是真心的。再说跟了你,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想呆在这大山里面和老妈子们一样就这样过一辈子。”我道:“你真的有决心出家吗?”两位居士道:“师父,得英都跑两次了,她在家门口出家肯定不行的,儿子们一定不会同意的,只有跟着你,才能出得了家,你把她带出去,她家里人就找不到她了。”得英跪下道:“师父,我一辈子未出过远门,一个人哪敢出门,一定要你带着,我才能走得出去哟。”我看了看得英,她是那么地恳切,仿佛我就是她生命中的全部希望。儿子们对她又是那样的冷酷无情,怎能不让人同情。可是她稍有得意,就喜欢在人面前卖弄,耀武扬威,这种心性,出家之后又怎能守得住青灯古佛?又怎能够把佛法真的学在心间,救度人世?我不禁踌躇,望着得英道:“先起身,以后再说。”得英急了,道:“师父,你答应我,我命苦哟,这里谁不知道?我哪天不在想着要离开这个家,没有一点温暖哟。”说着大哭起来。徒弟也在旁边劝道:“师父,你就收下她吧,我也好有个人陪我。”“这样吧,从现在起,你带发修行,等过完年,我再帮你落发,先赐法号文空,以后你就在这山上帮你师兄干活吧。”得英道:“多谢师父。”朝我磕了头后,转身对两位居士道:“以后我就叫文空了。”我看看文空,心中叹了口气,此人还是俗性难改,尘缘未了啊。

有一次我胃痛,估计是在山上天天吃茶籽的油,太凉的缘故,文空就把我接到她家去调理身体。谁知病来如山倒,肩膀上又害了个大痈。我开始发热,又疼痛难当,居士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用新鲜的烟叶泡米汤替我治疗。文空跑到她自家的田里,采来野烟叶撕成一片片的,泡在米汤里,泡软后,再替我敷在痈疮上,干了再换下一张,就这样整整两天两夜,痈疮终于收小了,脓也拨了出来,我开始好多了。居士们又商量能不能吃几个鸡蛋,我摇摇头,问得英道:“你这么多年吃斋,是为什么?”文空道:“还不是为了儿子!一开始是和山里的老妈子们赌气,她们说我不是真信佛,于是我就吃斋给她们看,谁知道,小儿子在厦门工地上出了件事,一个工人从四楼的脚手架上掉了下去。儿子当时急忙伸手去拉,也跟着从四楼掉了下去,那个工人摔在水泥地上,左胳膊断了。儿子恰好掉在一堆沙上,一点事也没有。要知道,儿子是包工头,那个工程是他包的,可不能出点事哟,那个工人命也大,儿子的命也大,是我天天在家吃斋祈祷保佑他的哟。还有这么多的孙子孙女们都没病没灾的,虽然我说不清什么道理,但我心里明白这跟我牺牲自己一人吃斋吃苦保佑全家有关!若没有我吃斋修福家里不会有这么平安,儿子们也不会生意兴隆的。后来儿子们都说,多亏老妈子吃斋,命才这么大,就这样,全家都支持我吃斋,一直到现在,十年喽。”居士们在旁边都点头称是。文空抽个空告诉我:“师父,我也知道吃两个鸡蛋不能算吃荤,可这帮老妈子实在是愚昧啊,认为吃鸡蛋就是破戒,什么功德也没了,她们就是这种观点,情愿花钱到医院去打吊针,也不能吃一个鸡蛋。”我无话可说。

离开山上的日子终于到了。开学了,我要回佛学院,徒弟和文空并几位居士,一直送我到车站。徒弟和文空早已哭得不成样子,我忍着心拉上窗帘挥手叫她们离去,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离别吗?谁知道车外的这几个居士的哭声倒把司机的心哭软了,车子开两下停三下,害得徒弟和文空一会追着车跑一下,一会儿追着车哭一下,弄得一车子的人眼睛都红红的。

日子过得飞快,文空时有电话过来,无非是报告庙上的情况,什么徒弟的腿肿了还挑水种菜,等着师父过年回来多吃几口。每次总是问我何时放假回到小庙,每次文空都是喃喃地道:“师父,可要快点回来哟,我等着你过年回来带我出去剃头哟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徒弟的腿终于不行了,不能在条件恶劣的山上苦修了,于是我让徒弟离开了大山来到城市养伤。徒弟终于走出了大山,进入向往已久的大城市。文空吵得不得了,也嚷着要离开山里,要到我所住的佛学院里来,要看看佛学院是什么样子。我对她说:“你一个在家居士,年纪又大了,未落发,来佛学院是不行的。”我始终觉得,文空虽一直要求出家,但尘缘未了。

过年了,我没有回山上的小庙,忙于其它的事而忘了还有个文空存在。年后,徒弟打了个电话来,说文空落发了,我吃了一惊,问道:“她在哪里落发的?”徒弟道:“在沙县的一个女众庙上落的发。就是她以前跑过去后来又被丈夫追回来的那个庙。”我道:“她出家出得太快了,只怕还有磨难等着她啊。”仿佛是为了证明我的判断错误似的,文空来电话了,电话里的文空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她快乐地说道:“师父,你知道是我的声音吗?我剃头了,我说过大年初一就要跑,我就跑了。不过是过了十五才跑的,我过得从来没有这样开心,本来我要跑出来找你的,可是我怕啊。我一个老妈子,又不识字,跑丢了怎么办,要是碰到人贩子怎么办?所以我决定还是到跑过的庙上落发。”说着文空一阵阵“咯咯咯”地笑,我一愣心想:“人贩子也拐老妈子?”文空又道:“师父,我落发了,这下可出口气了,现在山里的老妈子们谁都不敢再瞧不起我了,我得英受了这么多年的气现在终于出头了,下次我要回去给她们看看,气气她们,我得英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道:“你为这落发?”得英道:“师父,我的苦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我不苦了,庙上的师父一天也离不开我,上早晚殿我要打法器,庙上没人,离开我一天都没人上殿。现在我可自在啦”。说着,电话里传来一阵鼓声,又有人在喊的声音,文空急道:“师父,开始拜忏了,我没时间说话了,你有空就按这个号码打来啊。只要是找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挂了电话,我沉思了一会儿。文空落发如此容易,在家习气尚未磨转就轻易落发,只怕青灯古佛守不长久啊。

世上的事就这样磨人,仅过了半个月,徒弟又打电话给我,说文空还俗了!我这下是大吃一惊,连忙打电话到山里开店的居士家问情况,居士道:“师父,这文空跑到沙县落了发,她的姐姐就跑到庙上去天天哭,缠着要文空回家,文空不同意。就天天缠着庙上给她落发的师父,后来她姐姐又说要她回家看看再回庙上,天天哭,天天哭,文空的心被哭动了,就跟她姐姐回到家。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是文空的儿子想出的办法,文空被骗回家后,几个儿子把她一顿毒打,打得差点死了,还是她的老姐姐看情况不好,求个情说是她把妹妹骗回来的,不能在她手上出人命,这才放过了文空,留了她一条性命。唉,出去了还回家看看干什么,要落发就不要回家嘛。”说着,居士叹了口气,我心里沉甸甸的,因为出家人被逼还俗的事太多了,大多数人连躲带藏,不愿还俗被弃戒律,连身份证也没有,也不回家,我就亲眼见过好几次人拿着家人的照片,挨庙地叫人辨认,寻找打听家人出家的下落,就没有见过像文空被骗回家,被儿子们毒打还俗的!

又过了一个月,我给文空家里拔了电话,恰好是文空接听的:“啊,是师父,你好吗?我在家里很好的╠╠没事啦,我挂啦。”我正莫名其妙,耳边又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师父,有人监视我,不方便说话。等方便了我打过来给你。”过了一会儿,文空来电话了:“师父,我后悔哟,没听您的的话,在家门口落发。”说着文空哭了,接着道:“我被自己的亲姐姐骗得好狠呀,六十岁的人了,在庙门口天天哭,哭着要我回家看看,还缠着师父哭。师父被哭得都烦了,我也被她哭得没办法,她骗我说,儿子们听说我落发了,个个都后悔,要我回家看看,给儿子们尽尽孝心。谁知道,我跟她回到家,几个儿子早等着了,拿着棍子围起来打我,我的腿骨都打断了,人被打的倒在地都快不行了,还是姐姐慌了求个情,儿子们才饶了我一命,现在我干什么老头子都跟着,我命苦哟。”说罢,文空又是一阵抽泣,我道:“头发养长了没有?”文空道:“到现在也没剃,还在吃斋,每次吃饭,儿子们都骂我。师父,我还要跑,这次我要跑得远远的,你让我到你那里去吧。”我道:“给你介绍一个北方的小庙,你先过去学规矩吧。”文空道:“我跑之前要到落发的庙上去拿衣服,我什么都丢那儿了。”我道:“既然要跑出这个家,还要那些衣服干什么?到了庙上自然会有结缘的,我看,你还是出不了家!”文空急道:“师父,这次你相信我,我找个空就跑。”过了几天,文空又来了电话,她道:“师父,我跑到理发店去剃光了头,村上欠我钱的老妈子们,都主动把钱还我了,有的还塞钱给我,我跟她们说还要跑的,她们都没说什么,一个个都给了我钱。”我道:“那你就考虑清楚,尽快动身吧。”文空道:“那我还是要先到落发的小庙上去取衣服哟。”我道:“你不听我的话,就随你去吧。只怕你去了就走不了了。因为你的师父对你不错,你怎忍心离开她。”放下电话,我心想:“这次还如果执迷不悟,只怕被追回去的日子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文空没有去我介绍的寺庙,我问了一下,对方说至今未有什么老尼姑来挂单,心中一沉,怕出什么事,又打电话到居士家,居士说文空又跑了。半夜十二点,睡得正沉,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只听见一声声悲悲咽咽的抽泣声,是文空打来的。文空道:“师父啊,我对不起你啊,后悔不听你的话,这么大年纪了,老是怕被人拐卖了,所以回到沙县的小庙去拿衣服,就没有走,怕儿子们来找,就躲到后山师公的庙上,谁知道,儿子们天天在庙门口大吵大闹叫庙上交人,还说这次要是看到庙上收留我,就当着庙上师父的面把我的两条腿全打断,还要打师父。我现在躲着好怕呀,被他们抓到,我就被打死了,师父也会挨打的。求求你救救我,让我出去吧。”我道:“你这电话是哪里打来的?”文空道:“我师公是男的,这是师公庙上的电话,是师公带我来打电话向你求救的,现在师公要和你说话。”一个苍老的男声传了进来,依依哑哑的,是福建方言,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文空道:“师父啊,我现在才知道出家的路不好走啊,你年纪轻轻却能守得住,我这么大年纪了,却总想着家,一心为着家,现在儿子们却要来打断我的腿。”说着又是哭。忽然,耳朵边传来一阵古老又苍凉的“呛、呛”声,我问文空道:“这是什么声。”文空道:“这是打锣的声音,庙上在做佛事,要上殿了。”我想了一下,给了文空一个地址,叫她到一个老尼姑的身边去,从此不理尘世,文空这才放下心,不再哭泣了。三天后,文空来电话说:“师父,我的师公和师父商量过了,认为我这么大年纪不合适跑太远了,他们答应给我另外找个庙,也是师公住持的小庙,就叫我住进去,从此躲起来过,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想,我的年纪大了,总不想跑得离家太远了,就这样吧师父,麻烦你操了这么多心,以后我要躲进山里面过了,不再出来了,再见,师父。”从那以后,再无文空的消息,我也没有再去向居士们打听什么。

三年过去了,从初识文空到她落发,还俗再出家,再躲藏,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佛法吗?她虽一字不识,老妈子一个,但她吃斋念经,又懂敲法器,难道就能完全否认她不懂佛教吗?还是徒弟说得对,象文空那样的老妈子,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家,都是为了生活,不同的是,要出家的她是对美好生活的更加追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