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弃婴

                                                                                          心仪

 

寺庙,在常人的眼中是避世的。一道黄黄的古老的山门,仿佛就隔开了尘世的烦恼。

星期天的早上,天冷冷的,气一呵出来马上就变成白雾。步出山门的学僧们发现了山门边上有一个弃婴。婴儿的脸冻得红红的,对着天空大声地啼哭。学僧中有胆子大一点儿的,把弃婴抱进了山门,放在天王殿的门口、大肚弥勒佛的面前。

这一天是农历九月二十,阳历十月十九日。

大家把婴儿围成一圈,婴儿就躺在青石板上,不停地啼哭着,我看着婴儿胖嘟嘟的小圆脸和哇哇啼哭的小嘴,想婴儿可能是尿湿了,便打开弃婴的小包被看看。又破又旧又薄的小包被打开来,里边儿有一只红纸包,包着二十元钱,还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九月初二生。才十八天!婴儿的手腕上系着半包全脂奶粉,并非婴儿专用。还有一只装着牛奶的奶瓶、一块用破布剪成的干净尿片,一件小绒衣用绳子绑在婴儿的胸口。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显然婴儿的母亲非常贫穷。

我替婴儿换好尿片,检查了一下她的肚脐,这个婴儿非常健康。小眼睛亮亮的望着我,小嘴吮着衣被。我望着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疼爱之情:我想收养她!一时冲动,冲到磁卡电话边儿,向剃度师的庙里打去电话。师父是佛教协会的会长,很忙,开会去了,庙里开车的孙居士接了电话。

我还未把情况讲完,孙居士就叫了起来,“拜托你千万别管,现在都在查计划生育,寺庙要是收养弃婴,超生的都要把小孩扔庙上养了。再说了,咋天计划生育处的人刚到庙上检查过!”我一下噎住了,有些糊涂:怎么庙里还查计划生育?孙居士还在叫嚷,“你千万别菩萨心肠了,这种事儿谁也管不了,孩子扔就扔了吧,你只要别把她送回庙上就是真慈悲了。”我挂了电话,脚步开始沉重:一个小生命啊,只因为是弃婴,就这样轻贱。

弃婴被几位刚出家的老尼姑抱到房间暖着了,这几位老尼姑都是带孙子的人了,不知为什么却来出了家,虽然年纪老,却是刚落发。弃婴就躺在一位老尼姑的床上,大口地喝着奶粉。

一位满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尼姑,指着婴儿说:“这是前面看天王殿的师父送来的豆奶,你看她喝得多欢。”我问:“豆奶?那不是有半袋牛奶吗?”老尼姑说:“那个师父说豆奶比牛奶有营养。”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老尼姑要与我辨,我看女婴抱着奶瓶喝得一脸幸福的样子,也就懒得和这个说不清话的刚落发的老尼姑争了。晚上,我又到老尼姑房间去看了看女婴,关照那几位出家人一定要把弃婴送到社会上的福利院。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放不下这个弃婴,就再三关照。我刚要离开,一推门进来了一位在佛学院带发修行的老居士。老居士非常精明能干,她的丈夫已经退休,是我们的老师,这位老师夫人是夫唱妇随,丈夫住在庙上,她也跟着来庙里打工,当了庙里的客房部服务员,并且还带发修行,每天把弄着一本《无量寿经》。虽说修行了,却是见什么事儿都爱指手画脚地发表高见。我见她来了,便没再说什么,离开弃婴回到寮房。

第二天一大早,上完殿过罢堂,我又跑去看望那女婴。老尼姑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对我说:“外边来人把小女孩抱走了。”我问:“是不是福利院抱走的?”她说:“福利院来抱庙上还要给四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呢,这次是上边来人抱走的,不要钱。”我急了:“到底是哪里人抱走的?福利院收养弃婴怎么还要庙里掏钱?你一定弄错了。”老尼姑说:“福利院是要钱的,去年也有一个弃婴,叫福利院抱走的,俺们亲眼看见方丈掏的钱。这次是上边来的人,不要钱的,可好了。”我又问:“上边是哪儿?”老尼姑道:“上边可好了,还派了一辆车来人把小孩抱走的。”老尼姑嘴一张一张的,嘴里还剩几颗烂牙。听她说话真的很费劲。我问:“谁告诉上边的?”“就是那个老师的老婆,可有本事了,拍胸脯保证说能让上边来把人抱走,结果她一个电话打出去,上边就来人了,太有本事了。”我望着老尼姑,知道她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凭我有限的人生经验,天真的认为上边就是福利院,可能老尼姑不懂吧。于是我就推测,女婴现在一定在福利院里。晚上睡觉前,还美美地想,等这个女婴长大了,我一定收她做个徒弟。

北方的天,说变就变,没几天的功夫,寒流来了,学僧们都换上了冬装,寺庙里的枫叶被霜打得成片成片地落在地上。短短的几天,我就因为功课紧张而忘记了那个被母亲丢弃的女婴。寺庙里的香客依旧来了去、去了来。聪明的麻雀在玉佛殿的梁上筑了巢喂养小麻雀。

一天中午,我师父、还有庙上开车的孙居士等,来到佛学院,他们开来一辆卡车,车里装满果汁饮料,成箱成箱的,是送给学僧们喝的。在等方丈的时候,他们聊着天,我则忙着为师父洗苹果。突然听他们说一个婴儿死了,引起了我的注意,连忙问:“什么婴儿死了?怎么回事?”刹那间,房间一片寂静。孙居士说:“就是上次你打电话说要送回来的那个弃婴。”我诧异道:“不是送福利院了吗?咋会在我们庙上?”我的心刹时揪成一团。孙居士说:“小小一个县城哪儿有福利院,是这里有人打电话给师父,说是佛学院让我们把弃婴抱走,我们师父是老会长,怎好意思不给佛学院这个面子,我就一大早开车把弃婴抱回去了。抱回来给师父看,连师父也夸小孩长得漂亮。不能养又不能不养,就让庙上两位煮饭的老尼姑先照顾几天。就是刚刚求完大戒的那两个,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要上殿、煮饭,哪有时间照顾小孩,小孩就放在床上,也没人管,没几天就死了。”我有些愤怒:“几天就死了?!小孩我看过,很健康的,是不是让被子捂死的?”孙居士说:“哪有被子捂,就那小包被,压不住的。”我大声说:“有没有送医院抢救过?死的原因查清楚了吗?”孙居士说:“老尼姑把小孩抱起时发现已经死了,当时吓得直发抖,眼泪直掉,要往医院送。我赶去后一摸,小孩谁知道啥时候就凉了,就没送医院。说真的,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有点儿经验的,凭我的经验,这孩子是冻死的。刚生下来没几天,是要人暖的,老尼姑自己有事要忙,哪有那个时间,也没有时间喂她、换尿片,就那样浑身湿湿的,又没被子捂,就冻死了。主要还是因为是弃婴,谁有那心捧着她。”我问道:“为什么不送福利院?为什么要收下?不是查计划生育吗?”孙居士低头静了一会儿,说:“师父是会长,怎好不给佛学院一个面子?再说了,我也劝师父别养,都是师父夸这小孩长得好看,那帮老尼姑就说养大了一定好看,就这样养下了。再说婴儿死后,老尼姑们只知道抱着掉泪,还是我灵活,马上把婴儿送到后山,请当地人打了一个小棺材,给了十元钱,又给了二十元钱,叫当地人把她埋了。晚上庙里还免费帮她做了场佛事,立的牌位是‘无名女婴’,也算对得起她了”。

师父悠闲地吃着苹果,一脸慈祥的样子。

我哑口无言,潸然泪下。

来到佛学院,渴望学到佛法好去度众生。在课堂上我踊跃发言,在课下我努力背诵经文,在演讲会上我慷慨激昂……我雄心勃勃、壮志满怀,就等着从佛学院毕业后到世间去度化众生,时刻准备着乘愿再来,时刻准备着倒驾慈航。天天佛号不断,见到人一张口就是“阿弥陀佛”!

可怜的女婴,前世修得人身,却投错娘胎,被丢弃,又生不逢时,连庙上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得到。就这样,来到世间仅二十多天就夭折了。也许是前生未有布施吧,所以今生得此果报。如果泉下有知,但愿你╠╠无名女婴,不要再来这个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