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 (三篇)
巴山
一
坐在电脑前的你忽然看到屏幕里的一双眼睛,当你不动地,专注地看着它的时候,它也正不动地,专注地看着你。四目相对带来的不是亲切,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你惊惧于它闪出的冷漠,还有裹着的一层深沉。于是,试着对它笑笑,但看到的除了嘴角的牵动,那目光还是那么冷峻。
你问它为何对你如此吝啬,一个微笑都不愿给。你问,在开怀大笑时兴奋闪亮的它与现在沉重灰色的它为什么会判若两人。你问,神情的无常变化,什么样子才是它的真实。你问,微笑是否只是对人的一种作秀,漠然才是它自己。你问,沉浸在这种沉闷的低谷,用什么方法才能将它击活显出昔日的光彩。
你问它这副表情是否是在对自己进行一种自虏,是否外表的冷漠真的能抚平一颗狂燥不安的心。你问,这种近乎木讷的表情是否真的能让自己剥离于纷繁浮华之外,体悟到身似枯木,心如古井的禅机。你问,这种呆滞的神情是否真的能将内心的丰富与复杂分解化一,但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明明折射着内心的善感与激情。
它默默地注视着你,一声不吭,眼中掠过一丝嘲笑。
当然,你并没有浮浅到只希望看到它明眸飞彩,顾盼流连。当然,你也知道只有浅表而夸张的情绪才是易于表达和易于解读的,而浓缩着人生阅历的一双眼睛却是很难以看清。当然,你也想像得到埋藏在这对定睛凝眸的眼睛下的内心,也许正激越着一场飞跃和升华,而无视于外界的冷言暖语。
告诉它,你记得欧洲文学大师卡夫卡的眼睛,里面充满着惊恐、怀疑、不安和无助,内心的敏感与压抑透过眼睛投射出来让人感觉他随时都想逃离。那目光是冰冷无温的,一堆烈火也无法让它回过生机。你也记得一九四九才圆寂的一位泰国阿罗汉阿迦曼的眼睛,那双眼睛初次接触同样让你感到冷漠,但他的目光中却蕴藏着坚定、自信、安详和无惧。离欲的内心让他能漠视周遭的一切,回归自性的状态却令他能喜悦于修头陀行(为弃除烦恼污垢,佛教提倡修习的十二种苦行)的艰辛。你还记得西藏佛教十六世大宝法王噶玛巴的眼睛,罹患癌症,生命将尽的他,眼睛里仍然充满着慈悲和宁静,病魔和死神没能夺去他眼睛中的光明,保持正念的内心让他从容地接受人生的定律。
它认真地听着,表现出有一点兴趣。
于是你问它,它表现出的这种陌生是否缘自于脱胎换骨的平静。你问它,它的冷漠是否是因为透视了生活后而留下的平淡简捷。你问它,这种神情的专注是否在集中精力进行内心的开发,让一切随之而来的感觉淡化沉寂。
你问它,是否捕捉外界的疲惫让它已经厌恶了情绪的变化不定,于是想用沉淀的目光来收缩这一切的不稳定。你问它,是否意识到眼睛是反映内心的窗户,于是想用这种木讷来防止自己将丰盛的诱饵抛洒出去,以免使自己和他人成为感觉的牺牲品。
它眨眨眼睛,调皮地望着你。
但是,你说,将自己隔离于外界的状态,并非等于你已经拥有了随意往还于外界的自信,刻意的表情无法让我们脱离一颗要刻意说明的心。假如知道变化的内心永远找不到真实,那么依心的情绪则更是如梦幻一般的飘浮不定,那造作的神情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老子的“能婴儿乎?”彻底地否定了训练有素者的“成熟与老练”,而修心有成的圣者,眼睛里往往渗透着反朴归真的纯净和空灵。
表演者导演的往往是自己。
你问它是否知道寒山、拾得的喜怒自然,调侃随意。你对它说,做作的表情正好向人透露出自己心里很虚。任意自由的内心才会表现出任意自由的神情,粉墨登场者是因为肩负着角色的身份和演绎的剧情。生活中,如果自己无所谓戏剧的结果也就应无所谓脸上要带的面具。刻意的造作只因为你确立了一个刻意的“你”,如果这个“你”是虚影,那故作的神态岂不显得很滑稽。
“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的人一定不会训练他的表情,但不知你是否能理解个中的道理。
二
已经有很久没有再提笔写什么,在一大段的平静中,虽然也偶有激动,但继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沉静。那从内心深处被唤醒的悦乐似无尽的泉源,充满着自己的身心,这种喜悦并不会让人像胀满了汽的彩球一样四处飞舞,相反的,在喜悦之流下潜藏着自己对世俗法更进一步的舍弃与远离。
记得师父曾对我说:“我们可以选择两种方式来修行用功,一种是自己虽然明白地知道经营现世法并没有什么究竟的意义,但我们可以在现世法中作一些对别人有利益的事情;另一种是自己修成就了,以智慧与慈悲来救度众生。”当时我曾毫不犹豫地告诉师父,我要选择后者。
要知道对今生就能脱离轮回我报着怎样热切的渴望啊,甚至自己曾因为害怕被迫卷入名利漩涡而在佛像前痛哭流涕。
细想起来,是的,也许在过去无数生中,自己曾多次受生为大梵天王或帝释天,傲踞于豪华富丽的宫殿,身边拥有诸多美貌天女,享受着种种名闻利养。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到了今天,我还不是长夜流转于轮回不能自我作主。也许我也无数次地堕入地狱,在烈焰熊熊的铁地上翻腾打滚,被迫饮下的烊铜铁汁是否能用曾经在天界享受的甘露来代替?被狱卒用箭矛刺杀的糜烂伤痛是否能用曾经沐浴的八功德水来治愈?
就这样迷惘地流转于生死,或上升或下堕全不由我作主,在这种无始的轮回旋转中暖衣锦食转瞬可能是寒冰铁丸,歌舞升平之后也许就是金戈铁马。在过去世中自己所喝过母亲的乳汁以及因恩爱愁苦而掉下的眼泪比恒河水还多,自己作畜生被宰杀所流出的鲜血可以灌满四个大海,将自己历劫死去所遗留的白骨累积起来比须弥山还高,那么在轮回中头出头没的我今生还希求什么?
真正意义上的修行便是从开始思惟世间实相而起步。
由于不正知而迷恋现世法,借着正确的思惟,由于观照到轮回的真相是“苦”,于是一种渴望脱离苦的选择和为之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便从此开始。
于是才发现过去似乎是在用喊口号来壮大自己对佛法的信念,用振臂高呼来调动对于修行的激情。喊过了,呼过了便又像泻了汽的彩球一样萎靡消缩于日常动用,或飘飘然堕入五里云让自己失去对修行的信心。
今天,虽然我不再高喊或高呼,但身心中却漾溢着一种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让自己变得深沉而稳重,自信而有活力。于是在这种力量的酝酿下,有一天,我坐在经堂里突然对轮回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思惟自己过去所造的恶业,我给自己下结论:你只有堕入地狱的份。于是这个结论变成一种强大的声音警告着我:“你难道要用注定堕入地狱的代价来换取你今天掩盖罪业得到的虚荣?你还要用漂亮的包装裹藏这堆心灵的垃圾到什么时候?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等于自己还不愿与过失分手,还拒绝接受上师三宝的振救让自己得到新生,是明知自己中毒还要强作欢笑假装镇定,是再一次轻易丢弃这块具足十八圆满的如意珍宝而投身到刀山火海,是……”
那声音是如此的强烈和难以抗拒,以至于我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仿佛是第一次如此严峻地在接受一种审讯。于是一阵抽心的疼痛让我猛醒:是的,我不能欺骗至上的三宝,我应该毫无遮掩,毫无覆藏地向师父发露忏悔一次,我应该有胆量承担自己由于无知所犯下罪业的后果,哪怕师父最后拒绝我成为他的弟子。假如为了面子我再包藏这些罪业,我将像中毒者拒绝服用解药一般断送掉自己的身法慧命。在内心,我不断强化着这种暗示,等师父回来我一定要去发露忏悔。
第二天,头天晚上的暗示越发明显地怂恿着我,等到下了晚殿,自己越发不能控制。于是,急切地拨通了师父的电话,听到听筒那边师父慈悲的声音,我抑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抽泣起来,告诉师父:“师父,我犯了很多罪,希望能在您面前发露忏悔,但我又害怕您回来后我没有勇气向您坦白。”“那你是否需要现在就在电话里给我讲呢?” “不,我还是希望当面向您发露忏悔。”……
放下电话,自己已抽泣得没法再说话,快步回到寮房,眼泪便像绝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愚痴的人啊,何以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罪业累累,何以等到今天,才想到要让自己得到一次拯救。过去总是沾沾自喜于比别人优秀,如今返镜自照时才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丑陋。曾经以横扫是非之念招来的不过是嗔心的现前,曾经为救度他人的心里却夹杂着爱见慈悲,曾经在以法授人时却表现着自己的夸夸其谈,曾经以戒律人的手中拿着的却是制裁别人的尚方宝剑……
现在由于无知犯下的罪业彰示着其果报的恐怖,哭吧,假如眼泪能冲洗干净罪障;哭吧,让这自心底流出的苦水为自己作一次新生的洗礼;哭吧,假如流出的泪水能带走所有众生的罪业;哭吧,假如这泪水能唤醒所有的愚痴有情,哭吧,假如这泪水能冲断轮回的堤岸……
就这样,我放纵着自己的情绪和眼泪,在一阵阵痉挛的抽搐中自己仿佛深切体会到了六道众生的苦。
三
在艰难的环境里,我们更能体会苦对一个有情的折磨,能更深刻地体悟生命对一个有情的重要以及现生修行对一个有情的意义和价值。由这亲身的经历,让我们打心眼里发起出离心,放下世俗法以求成就。
优越的条件尤如温床,滋养着我们的烦恼,在不自觉中我们已变得面目全非。面对非真实的现象界,我宁愿选择苦作为修行的动力。如一大德所言“求道之人最重要的是须将轮回之苦置于心,令心对此世间不生有一刹那之希望。”
借着身心的磨砺我们更易产生智慧,因为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学着去面对,而如何去面对恰是修行的课题。
于是,我们开始学会接受无常,接受现象界的不真实,也就在这种接受中我们开始学会放下对外的贪执。当然放下并非放弃,仅仅让我们去掉对一切事物贪执于已的烙印,让一切变得更自然和轻松,尤如山花的开放,花开花谢随顺自然。也因为这种经历,让我们的自心慢慢启开来,触动到自性的光明。随着觉受越来越多,我们对修行的信心也会越来越增加,也因此会坚信佛法的真实。
所以我们不用三宝赐予我们什么来确定它的地位,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自心的经历来感受三宝的力量。借着自身的改变让我们更坚信“除了修持真实佛法外的一切行为,都变成无益、徒劳的活动与自然的痛苦。”这不能不说“苦”对一个修行者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但如果在苦中,我们变得越来越贪执外界的事物,甚或迷恋过去的经历,应该说我们已失去了慧眼对苦的分辨,在苦中我们还是迷失了。
所以,失去正念的人在任何环境中都是容易迷路的,那么选择的苦最后也成为“吃无义苦”。
回归自心的经历能让我们安于苦和淡泊的生活,以觉悟的心去体悟其中的宁静与安详。于是,环境会不再成为我们的选择,我们会变得对自己、对外界充满信心,自然的悦乐会充满我们的每一刻每一天。所以真实的经历对一个修行者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借着正念对经历的分检,我们更能认清虚妄与真实。
当烦恼的“真实”让我们无以承受时,正念会告诉我们:那是自心的虚妄,它会过去的、会消失的,于是这涌起的大浪便平息于自性的大海,我们体悟到另一种真实,那就是自性觉悟发出的光明。
以前的不成熟在于错误地将这个复杂的世界简单地分成黑、白二色,像一个看电影的幼稚小孩,常常急于将戏中人分为好人和坏人。于是唯恐好人落难坏人得逞,急切的心使得才看片头便欲知片尾,为着有一场大团圆要抹眼掉泪好几次。戏终归会有结局的,不管是喜是悲,倘若不是岂不是要演戏的人累死。于是,孩子的眼泪也便有了意义——为好人喜,为坏人悲。
然而现实呢?刚才还是红脸关公,突然间会变成白脸秦桧,认定的黑包公却又仿佛是花脸无赖。于是,眼泪不再白流,于是,告诫自己分辨外界实为多事,世间也本不是我们想象的只有黑和白。也许,正是这黑和白才能够包含五彩缤纷——完全吸收颜色为黑,完全反射颜色为白。于是心量随之变大,不再为归入的黑五类横塞梗阻,也不再为设定的模式而强行执著。毕竟生活是戏,也不是戏。
戏有结局,执著的生活却没有,我们将随世间因缘不停地扮演下去,甚至不能保证自己在演好人还是演坏人,于是孩子的心态将在生活中无所适从。生活也不是戏,因为戏太真实,拟定的结局让看戏的人和演戏的人都无法改变。然而生活却不,虚妄的世间法让我们认定一切都会改变,只要不失正念,现前的状态也仅是一个过程。
我曾当之无愧地将自己归入白色,对异已者是不屑和蔑视。嘴里高喊着口号却未曾过多地关照内心,自认为上根利智的我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了一阵子。也许真的是要我清醒的时候了,于是被因缘戕定在了自设的对立面。在烦恼和无措中,我被迫不断调整自己,也被迫地吞下那一副副法药。也就在那时,修行才真正与我挂上了钩。借着应症的药方,我更多地感受到修行真正是一件踏实的事,论点再高、口号再响,若没有经过一番心性的调练,无异沙上建塔,终究无济于临境的失败。
回头望去路已远,这才看清自己不自觉地被关在了象牙塔里,面临到“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的处境。
双脚高悬的我,被人强迫拉下来是有一段时间不习惯的,甚至有时会生起再缩回到龟壳的感觉。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再清楚不过了,于是我开始寻求法的帮助,真诚地、踏实地在内心用功。说来也怪,在法的观照下,那烦恼的经历不但未让我失去道念,反而让自己在心性的觉悟上增加了信心。借着在痛苦中自性光明的开启,越来越体悟到“淤泥生莲”的含义。
不能容忍是因为不成熟,不能面对是因为无能力,而心性的圆满正是它能容忍一切面对一切。于是我们学会去包容别人,甚或自已。不再为很多事而大惊小怪,也因此而淡化了由于黑白对比所带来的情绪变化,让心在一种宽松的氛围里安住下来。
回头看看方才认知,对于世间的不真实,我们实在应以出世者的心态来看待。要不,不论我们多么努力,也还会如春蚕一样作茧自缚,受困于对诸多事物的执著上。甚或让自己在这种种艰苦修道,却又收效甚微的情形中失去对法的信心。
真的感谢因缘,也感谢因缘中的人,借着这份感谢,借着这份觉受,让我们共同感受彼此心性光明的悦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