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种七现”说之误

——以印顺法师《摄大乘论讲记》为中心

林国良

 

“一种七现”说,主要是现代的印顺法师、牟宗三[1]等人所主张。“一种七现”,意谓前七识既有种子也有现行,而第八识只是种识,没有现行识。与之相反的是 “八识现行”说,该说认为第八识也有现行识。所以,两种观点差异的核心就是:第八识只是种识,还是有现行识?

本文以下主要对印顺法师的《摄大乘论讲记》(以下简称《讲记》)中的相关观点进行分析。《讲记》中,印顺认为,无著、世亲的《大乘庄严经论》(以下简称《庄严论》)、《摄大乘论》(以下简称《摄论》)、《中边分别论》(真谛译,玄奘译的是《辩中边论》,二论都简称《中边论》)体现的是“一种七现”思想。印顺并认为,此说反映的是唯识古义,是唯识学的正统主张[2]

但笔者以为,印顺的此种说法是有问题的,第八识有现行识,既有教证,也有理证。从理证看,与大圆镜智相应的第八识就是现行识;从教证看,印顺也承认,《瑜伽师地论·摄抉择分》(《瑜伽师地论》以下简称《瑜伽论》)和《显扬圣教论》(以下简称《显扬论》)是“八识现行”说[3] 既有《瑜伽论》说“八识现行”,那么,“一种七现”是否“是唯识学的正统主张”就大有问题。进而,如果对《讲记》所提供的论据进行深入分析,那么,“一种七现”说本身能否成立又成了问题。

 

一、唯识典籍中的第八现行识

1.从大圆镜智看第八现行识

第八识有现行识,这可从大圆镜智得到明证。还是从《摄论》说起,《摄论》说:“法身由几自在而得自在?略由五种……五、由圆镜、平等、观察、成所作智自在,由转识蕴依故。”[4]

由此可见,《摄论》也说到了转八识成四智,但《摄论》没有对四智作具体论述,因此,说《摄论》的四智不异于其他唯识经典的四智,应不为过。那么,四智或大圆镜智有什么性能?

《大乘庄严经论》:大圆镜智“了知一切境界,障永尽故。”[5]

世亲《摄大乘论释》:“此中大圆镜智者,谓无忘失法,所知境界虽不现前,亦能记了。”[6]

这就是说,大圆镜智有能缘作用,能了知一切境界,这意味着大圆镜智是现行,因为只有现行才有能缘作用,种子是没有能缘作用的,例如眼识种子不缘青黄赤白,眼识现行才能缘青黄赤白。

此外,《佛地经论》说:“四智心品虽有多分,然皆无漏现量所摄。”[7]

四智都是无漏现量,这也意味着,四智不可能是种子状态,而必须是现行状态,因为只有现行,才能区分现量或比量。

综上所说,大圆镜智有能缘作用,是无漏现量,这样,大圆镜智就必定是现行。

进一步问:四智是什么?或者说,大圆镜智是什么?

《佛地经论》说:“如是所说四智相应心品,有几心法共相应耶?有二十一。谓五遍行、五各别境、十一唯善。”[8]所以,四智心品就是:第八识与二十一个心所组成了大圆镜智心品,第七识与二十一个心所组成了平等性智心品,第六识与二十一个心所组成了妙观察智心品,前五识与二十一个心所组成了成所作智心品。四智心品之所以只有二十一心所,因为在无漏位,烦恼心所、随烦恼心所、不定心所的种子都被断除,所以不会再有现行生起。这样,能与八识同时生起的就只有五个遍行心所、五个别境心所和十一个善心所。

四智心品的智,实际就是别境心所中的慧,但此时(即佛位)的慧是无漏慧。而之所以称它们为四智心品,是因为在凡夫位,识强智劣,所以分别称之为第八识心品、第七识心品等;到了佛位,智强识劣,所以分别称之为大圆镜智心品、平等性智心品等。

最后,在大圆镜智心品中的第八识,由于大圆镜智必定是现行,所以其中的第八无垢识也必定是现行。

由此可见,第八识是有现行的。进而要问:既然第八识有现行,佛位的第八识就是现行,那么,凡夫位的第八识是否只能是种识呢?事实上也并非如此。

2.从《瑜伽论》看第八现行识

《瑜伽论》的阿赖耶识就是凡夫位的第八识。《瑜伽论》说:“谓若略说阿赖耶识,由于二种所缘境转:一由了别内执受故,二由了别外无分别器相故。”[9]

由此分析:一、第八阿赖耶识有所缘境,所以其本身是能缘识,也就是现行识。据理而言,“识谓了别”,第八识既然是识,当然应有能缘(认识)作用,具体而言,第八识的认识对象(即“所缘境”),包括“内执受”和“外无分别器”,“内执受”,据《瑜伽论》下文,即种子和根身;“外无分别器”,即器世间。所以,第八识的认识对象就是种子、根身和器世间。

其次,“内执受”,表明第八识还有执受作用,能执受种子与根身,这也意味着第八识是现行识,因为只有现行识具有执受作用,种子不能有执受作用。种子就是潜在功能,没有任何(能缘、执受等)现实作用;如果种子也能产生现实作用,那就与现行没有区别了。这样的话,我们闭上眼睛,也会看到各种东西;睡着时,耳中也会听到各种声音;不吃东西时,口中依然五味杂陈,因为诸识种子永远都在,没有缺席之时。如果说,种子虽在,还是要具备因缘才能产生上述感知和认识,那就是诸识种子生起诸识现行,而不是诸识种子本身就能发挥诸识作用。

另外,《瑜伽论》还说阿赖耶识有相应心所:“谓阿赖耶识与五遍行心相应所恒共相应,谓作意、触、受、想、思。”[10](卷五十一)这进一步表明《瑜伽论》的第八识是现行识,因为如果是种子识,既然阿赖耶识中有一切心所的种子,那就应该与一切心所相应,现在既然不与其他心所相应,只与五遍行心所相应,说明阿赖耶识不是种识,而是现行识。

综上所说,无论是理证还是教证,无论是无漏还是有漏,第八识都有现行识。再从教证来看,《瑜伽师地论》,汉地认为是弥勒所说,无著所传;藏地认为是无著所著;印顺自己的观点是,“<本地分>是弥勒说的,<抉择分>是无著造的。”进而,无著还造了《显扬圣教论》,以显扬《瑜伽师地论》之要义。既然印顺自己也承认,《瑜伽论》和《显扬论》的第八识都是现行识,那么,到了《摄论》等论中,无著就一改往说,认为第八识只能是种识?这真是无著《摄论》等论的思想,还是后人的谬解?

 

二、“一种七现”说无决定性论据

1. 《讲记》对“一种七现”说之论证

《讲记》有多处说到了《摄论》是“一种七现”思想,现先举一段主要的说法:“心是一切种子心识:从种子现起的,是染末那与六识。心、意、识,不是平列的八识,是一种七转。这不但在这心、意、识的分解中是这样,所知相中说阿赖耶识为种子,生起身者(染意)及能受的七识。安立义识段,说阿赖耶是义识(因),所依(意)及意识是见识。十种分别中的显识分别,也是所依意与六识。总之,从种生起(即转识,转即是现起)的现识,只有七识,本识是七识的种子,是七识波浪内在的统一。它与转识有着不同,这不同,像整个的海水与起灭的波浪,却不可对立的平谈八识现行。摄论、庄严与成唯识论的基本不同,就在这里。”[11]

此段文字中,开始是个断言,断言第八本识只能是种识;最后是对“一种七现”模式的描述,用水与波浪来比喻第八种识与前七识的关系;中间则是对本识是种识的论证。那就看看他的论证。

上述论证主要文字如下:“所知相中说阿赖耶识为种子,生起身者(染意)及能受的七识。安立义识段,说阿赖耶是义识(因),所依(意)及意识是见识。十种分别中的显识分别,也是所依意与六识。”

现据理分析:第一,《摄论》说“阿赖耶识为种子”,《讲记》想以此为论据,证明《摄论》的阿赖耶识只是种识。但实际上《瑜伽论》也有同样说法:“谓阿赖耶识与诸转识作二缘性:一为彼种子故,二为彼所依故。为种子者,谓所有善、不善、无记转识转时,一切皆用阿赖耶识为种子故。”此文中也有“阿赖耶识为种子”,但印顺也明确说《瑜伽论》不是“一种七现”模式。

第二,《摄论》说“阿赖耶是义识”,由此生起包括见识和相识等十一识。《讲记》想以此为据,证明阿赖耶识只是种识。但实际上这并不说明问题,因为现行阿赖耶识中也有一切法种子,也可生起一切法。

第三,《摄论》说到“十种分别中的显识分别”,即《摄论》将第八识称为“根本分别”,将眼识等称为“显相分别”,《讲记》大概想说,这就是第八识与其他识的不同,其他识是现行识,第八识是种识。但即使在“八识现行”说中,第八识作为本识,与诸转识也是有所不同,所以,这仍不能成为第八识只是种识的决定性论据。

《讲记》还有一些地方说到了“一种七现”,下文对此还将作进一步分析。

2.《摄论》论述第八识能所

初看之下,《摄论》一些处似乎是在说阿赖耶识是种识,如:

“阿赖耶识用异熟识一切种子为其自性,能摄三界一切自体,一切趣等。”[12]

“此中何者依他起相?谓阿赖耶识为种子,虚妄分别所摄诸识。”[13]

“非阿赖耶识与阿赖耶识同处俱转,而阿赖耶识一切种尽,非阿赖耶识一切种增”[14]

但全面分析,《摄论》说的第八识,实际上还是有能有所。

首先,《摄论》说了安立三相:“安立此相略有三种:一者安立自相,二者安立因相,三者安立果相。此中安立阿赖耶识自相者,谓依一切杂染品法所有熏习为彼生因,由能摄持种子相应。此中安立阿赖耶识因相者,谓即如是一切种子阿赖耶识,于一切时与彼杂染品类诸法现前为因。此中安立阿赖耶识果相者,谓即依彼杂染品法无始时来所有熏习,阿赖耶识相续而生。”[15]

上述引文中,因相说到“一切种子阿赖耶识”能作为诸杂染法之因,果相说到由诸杂染法无始来的熏习“阿赖耶识相续而生”,似乎因相与果相都表明阿赖耶识是种识;但自相中说到“彼……能摄持种子”,由此来看,种子只是所摄持,“彼”阿赖耶识是“能摄持”,所以,应该还有能摄持种子的阿赖耶识体,这样的话,阿赖耶识就不只是种识,还应有现行识。

此外,《摄论》说到了第八识执受根身等的功能:“何缘此识亦复说名阿陀那识?执受一切有色根故,一切自体取所依故。所以者何?有色诸根,由此执受,无有失坏,尽寿随转。又于相续正结生时,取彼生故,执受自体。是故此识亦复说名阿陀那识。”[16]而能执持根身的第八识,是现行识还是种识 ?显然只能是现行识。

进而,《摄论》说第八识有摄藏义:“或诸有情摄藏此识为自我故,是故说名阿赖耶识。”[17]世亲释:“诸有情摄藏此识为自我者,是执取义。”[18]所以,此第摄藏义就是“执取”第八识为自我,而此“执取”的主体,其后唯识论说是第七识,即是第七识将第八识执为自我。但由于对第八识是种识还是现识,看法不同,所以,此结论又有不同解释。

按护法、玄奘一系的解释,第八识有现行识,第七识是执著现行第八识的见分为自我。而印顺认为:“第七识的我执缘相,就是缘赖耶的种相,并不是执著赖耶的什么见分。”[19]显然,由于第八识只是种识,所以就没有什么三分、四分,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见分,所以,第七识执著的,就不可能是现行第八识的见分,而只是作为种子聚集的第八识种识(即引文中的“赖耶的种相”)。

但进一步分析,如果第七识缘的是第八识种相,将其执为自我,那进而的问题是:

1)第八识中有无量种子,有心法种子也有色法种子,难道第七识对器世间等种子也会执为自我?

2)即使第七识不是将色法种子执为自我,而是将心法种子执为自我,那么,是将什么心法种子执为自我?是前六识种子?但《摄论》明明说是摄藏(执取)第八识为自我,不说摄藏(执取)前六识为自我。那么,第七识是执取第八识自种为自我?但如果第八识有自种,为何永不现行?如果第八识没有自种,(也没有现行,)第七识又如何执第八识为自我?

3.《讲记》关于第八识能所之辩解

那么,《讲记》是如何回应上述疑难或可能产生的疑难?《讲记》是着眼于“种识浑然”、“一味而不可分析”。

《讲记》说:“细心,本是一味而不可分析的,种子是识(分别为性)的,识是种子的;在这种识浑然的见地,那执持根身,摄取自体的作用,也可建立为本识的作用。”[20]

这就是说,如果你质疑第七识究竟是执著第八识中的什么种子为自我,那么可以说,第八识是“细心,本是一味而不可分析的”,所以你不要区分执著的是什么种子,第八识就是一个不可分的种子集合体。如果你要问:既然是种子集合体,则种子集合体如何能执持根身等?那么告诉你:“种子是识”,所以有执持功能。如果问:既然是识,为何要说第八识只是种子?那么告诉你:“识是种子”。这就是《讲记》的“种识浑然的见地”。

但这样的论述,给人的印象,《讲记》是在自己设置的概念中玩,似乎什么都回答了,无懈可击,但仔细想想,又似乎什么都没回答。

相比之下,“八识现行”说对上述问题的回答就明晰得多了。在“八识现行”说中,第八识是现行,有其自体,按心识结构说的说法,第八识的自体是其自证分,第八识自证分生起时,同时变现出见分和相分。对于上述问题,“八识现行”说可以给予明确回答,即第七识是将第八识的见分执为自我;而根身、器世间和种子都在其相分中,由第八识自证分执受或执持,即自证分是能执受能执持,相分中的根身和种子等是所执受所执持。

事实上,“一种七现”说要能成立,根本的是要证明:尽管在佛位大圆镜智中的第八识是现行,但凡夫位的第八识只能是种识。如果这一点能被证成,那么,“种识浑然的见地”再怎么含混不清,也是必须被接受的;而如果凡夫位的第八识没有理由必定只是种识,那么,“八识现行”说在理论上无疑更合理更完备。(这是据逻辑说,如果是佛教界和唯识界人士,他们认为,第八识是佛菩萨亲证的境界。因此,从圣言量来看,“一种七现”说与“八识现行”说,哪一种更代表圣言量,对此,下文将作进一步讨论。)

《讲记》说:“把本识侧重在种子上……这是《中边》、《庄严》、《摄论》说的。”[21]事实上,如果将结论定位为,“(《摄论》的)本识侧重在种子”,这无疑是个合理的说法;但如果断然说,“(《摄论》的)本识就是种识”,那就武断了。

 

三、“染末那就是阿陀那”之谬

而《讲记》更武断的说法是:“染末那就是阿陀那”(即染分第七识就是第八识)。两者的关系:第八识是种识,末那是其现行。此说无非想使“一种七现”说更为严谨,更为圆满,但事实上,此说问题更多。

《讲记》云:“真谛说:染末那就是阿陀那,这是非常正确的。末那是意,意是六识的所依。‘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六识身转’,这不是六识的所依吗?本论说阿陀那是赖耶的异名,它执持色根,执取一期生命的自体。摄取自体,世亲说就是摄取一期的自体熏习。我们应该注意,染末那也是缘本识种相而取为自我的。事实上,六识以外只有一细识。这细识摄持一切种子,叫它为心;它摄取种子为自我,为六识的所依,就叫它为意。可以说:意是本识的现行。要谈心、意、识,必然是一种七现(除<抉择分>及《显扬论》)。从种现的分别上说,阿陀那(取)就是染末那。”[22]

此段大意:本识(第八识)是种识(即种子集合体),(第七)意(即末那)是本识的现行,所以,意(末那)是六识的所依,意能执持根身等。

然而,这种说法,无疑是印顺自己的发挥,或者说,是将真谛论述作为依据的发挥。

首先,印顺关于“意”的说法,是混淆了两种意(《瑜伽论》称为无间灭意和恒行意,《摄论》称为无间灭识与染污意),进而混淆了等无间依、俱有依和根本依。

上述论证的理路是:首先成立“末那是意,意是六识的所依”,然后引《解深密经》“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六识身转”[23]的说法,这样就将意(第七识)与阿陀那识(第八识)联系起来,得出了“末那就是阿陀那”的结论。

但佛典中的意,有两种含义,如《瑜伽论》说:“意谓恒行意及六识身无间灭意。”[24]“恒行意”即第七识、末那识,此意任运生起,恒无间断。“六识身无间灭意”,指六识每一识每一刹那的前一识,比如眼识,前一眼识就是后一眼识的无间灭意。此二意,所起的作用不同。“无间灭意”是作为等无间依,与六识相关,广义地也与第七末那相关(即前一刹那第七识是后一刹那第七识之“无间灭意”);“恒行意”是作为俱有依,只与第六识相关(与前五识无关),即第七末那识作为第六识的根,与现行第六识同时存在。如《瑜伽论》说:“又由有阿赖耶识故得有末那,由此末那为依止故意识得转。”

因此,如《成唯识论》说,有三种所依:一是等无间所依,即无间灭意;二是俱有所依,如第七识是第六识俱有依(其他诸识都有俱有依);三是根本所依,即第八识,《解深密经》说的“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六识身转”,就是说第八识是前六识的根本所依。

《讲记》的问题,首先混淆了两种意,“末那是意,意是六识的所依”(实际上,末那只是第六识的俱有所依,不是前五识的俱有所依);然后,又提出了《解深密经》的说法,这样,在所依的问题上,又将等无间依、俱有依和根本依混为一谈,可说是错上加错。在这样混乱的论证基础上,《讲记》成立了“末那就是阿陀那”的结论。

接着,在得出了“末那就是阿陀那”的结论后,沿着“一种七现”的思路,《讲记》就进一步得出结论:阿陀那(第八识)是种识,末那是其现行识。

再后,既然末那就是阿陀那,那么,阿陀那执持根身,也就变成了末那执持根身。

因此可说,“末那就是阿陀那”之说,无论是真谛说的,还是印顺说的,都是没有依据的,都是谬误。

八识的说法,《楞伽经》就有;《解深密经》略不说第七识,但还是八识体系;其后,《瑜伽论》更详述八识之性状。而“末那就是阿陀那”,即第七识就是第八种识之现行识的说法,在古代大概只见之于真谛,此一家之说与唯识传统相比,何足为凭?而要是此说能成立,那么就会出现一系列问题,例如,四智心品应该变成三智心品,而没有四智心品了。

 

四、从圣言量立场看唯识教法演变

1.圣言量与无著思想

关于无著思想,更广义地,关于弥勒、无著、世亲的思想,一般地说,持学术立场的人认为,他们的思想是处于变化之中,前后说法的种种差异,表明他们思想的演变;而持圣言量立场的人认为,他们的思想是一贯的。

圣言量立场认为:佛菩萨是超凡入圣的圣者,已证得诸法实相,唯识教或佛教就是佛菩萨亲证的实相境界。教内大多数人士之所以重视圣言量,因为他们的根本意趣是要依圣言量而修行证道,相反,一个体系无论怎样严谨完美、精致奇妙,如果不是出于实证,只是玄思,那对修行来说即是毫无价值。

印顺的《讲记》,实际是站在学术立场上来探讨问题,因此有些观点是持圣言量立场的人所不能赞同的。试举两例:

(一)《讲记》说:“《摄论》的唯识说,虽是继承《庄严论》的,但又接受了经部种子新熏的学说。”[25]又说:“陈那与他的弟子护法,思想上反流到<本地分>,与经部、有部更接近了。”[26]

学术界的流行观点,认为唯识思想乃至大乘思想是从部派佛教思想发展而来的,但这是将唯识思想和大乘思想视为圣言量的人所不能认同的。持圣言量立场者认为,唯识思想和大乘思想有其独立源头,那就是佛菩萨亲证的境界。当然,小乘与大乘同为佛说,所以自然有共通之处,但这些共通之处,持圣言量立场者不认为这就意味着大乘是由小乘发展而来、唯识思想是由部派思想发展而来。

(二)《讲记》说:“无著的后期思想,显然是放弃种子本有说而改用新熏的了。”[27]但持圣言量立场者认为,无著作为地上菩萨,亲证了实相,当然不存在思想转变问题。而即使从学术立场来看,将种子本有说与种子新熏说视为非此即彼的关系,也不符合事实,例如,到后来护法、玄奘的体系中,种子本有、新熏说被认为可以共存,而这也没有导致逻辑混乱。但《讲记》将此二说视为不能共存,并由此判诸论思想,乃至由此(加上其他证据)得出结论:《瑜伽师地论》的<本地分><抉择分>是弥勒和无著两位作者所著[28],这在学术立场上看,也并不严谨。<本地分><抉择分>,明显是后者对前者作补充说明和深入论述的关系。例如,<本地分>甚至没有出现三自性,对第八识也没有正面论述,要到<抉择分>才详述第八识之性,并论述三自性。如果<本地分><抉择分>被认为是两位作者所著,那是不是意味着前者(弥勒)根本就不懂第八识,不知道三自性?而如果将<抉择分>看作是对<本地分>的补充和抉择,那么,<本地分>说种子本有,<抉择分>说种子新熏(这是据印顺所说),就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拿世间学术著作来说,有几部书是在第一章或前半部书中就将所有观点讲完的?

而上述第八识是种识还是现行识,包括究竟是八识还是七识(即七八识是否是一识)等问题,在持圣言量立场者看来,应该就是圣者亲证到的根本境界之一,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诸圣者不可能各证各的,所见不同。

按《讲记》的说法,无著的思想应该是“一种七现”或“种即是识”[29],但《讲记》又说,《瑜伽师地论·抉择分》和《显扬圣教论》不是“一种七现”,那么应该是“八识现行”。这样的话,在持圣言量立场者看来,无论是弥勒还是无著,作为登地菩萨,关于第八识是种识还是现行识,应该所见一致,既然在<抉择分>和《显扬圣教论》中已明确第八识是现行识,又怎会到《摄大乘论》等论中说第八识只是种识?这种前后不一致乃至前后自相矛盾,在持圣言量立场者看来,是不可接受的。合理的解释,应该如本文以上所说,《摄论》是侧重于第八识的“种识”一面,但并不说第八识只是种识。[30]

而这类有所侧重的说法,在唯识经典中是常见的。现举二例。

《辩中边论》说:“依止虚妄分别境故,说有遍计所执自性。”[31]许多人解读为:境即遍计所执自性。但通读《中边论》全文,论中还说有三种色:“且色蕴中有三义者,一、所执义色,谓色之遍计所执性。二、分别义色,谓色之依他起性,此中分别以为色故。三、法性义色,谓色之圆成实性。”[32]据此分析,在唯识论中,色法肯定只是心法之境,假如境就是遍计所执自性,又何来依他色与圆成色?所以,《中边论》的此种说法,也应看成是侧重于“境是遍计所执自性”一面,不能完全成立“境就是遍计所执自性”。故而窥基《辩中边论述记》解释此文为:“依止虚妄分别境故说计所执者,非是一切虚妄分别之境皆计所执,五、八识中无有执故,但言计所执定妄分别境,故作此论。”

再如,《大乘庄严经论》卷一说:“非有者,分别、依他二相无故。”[33]“分别”即遍计所执自性,说遍计自性非有,是所有唯识经典共同的说法;但说依他起自性非有,这不符合所有唯识经典的说法。那么,应该如何看待此说呢?细读《庄严论》,该论卷四说:“修多罗有此四义:一依,二相,三法,四义……相者,谓世谛相及第一义谛相。”由此看来,该论是以二谛说三自性,站在二谛立场上,圆成实自性是“第一义谛相”,所以是有;而遍计所执自性和依他起自性都是“世谛相”,所以都“非有”。该论另一处说得更清楚:“如彼谓幻者,幻事无有实体,此譬依他、分别二相亦无实体,由此道理即得通达第一义谛。如彼可得故、通达世谛实者,可得谓幻者幻事体亦可得,此譬虚妄分别亦尔,由此道理即得通达世谛之实。”[34]由此可见,在“第一义谛”中,“依他、分别二相亦无实体”;而在“世谛”中,依他“幻事,体亦可得。”因此,在这样的立场上,说依他“非有”,亦不违唯识常说的依他“幻有”。

唯识经典中,乃至佛教经典中,常常有此类侧重于某一面的说法,由此而出现了种种差异性的说法,站在圣言量立场,该如何看待此问题?即既然圣者所见相同,何以后来又会有不同说法?限于篇幅,本文无法全面探讨所有唯识经典,现还是就《讲记》所說进行讨论。

2.圣言量立场与唯识教法演变

《讲记》将唯识思想史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是《瑜伽论》,第二阶段是《庄严经论》《摄论》《中边论》等,第三阶段是《三十颂》。

《讲记》对期间的唯识思想演变作了如下描述:

<本地分>的主要思想……可说是初期的唯识思想,还没有达到唯识为体的唯识学。依<本地分·菩萨地>而造的《大乘庄严经论》,才算是达到彻底的唯识思想……《庄严论》虽可说是彻底的唯识思想,但还不能算完备,还欠缺详细理论的发挥与严密的组织。到了《摄大乘论》出世,唯识思想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世亲继承无著《摄论》及<摄抉择分>的思想,又有所发挥。他的名著《唯识三十论》,是继承<摄抉择分>而作的,继承无著、世亲大乘不共的唯识思想者,要算安慧论师的一系;至于护法的思想,不能说是无著唯识的继承者。他的伟大,在于融合《瑜伽》《摄论》两大思想,而把唯识学建立在《瑜伽论·本地分》的思想上……这和代表无著唯识学的《庄严》与《摄论》的思想,是有点不同的。有人说安慧学是唯识古学,护法学是唯识今学。护法的时代迟,他的学说,或许可称今学;其实,他并不什么新,反而是复古的。看他《成唯识论》的思想,是复回到最初<本地分>的思想上去了,这不是复古吗?”[35]

上文所描述的唯识教法演变,大体可取。除了经,唯识论典中最根本的就是《瑜伽论》了。中国唯识宗有“一本十支”之说,此说将《瑜伽论》作为本,其他诸论都是支。《瑜伽论》详述法相,也确定了唯识原理之基础。其后,《庄严论》、《中边论》、《摄论》,强化了唯识论,从“一切即是识”角度说一切法,但这是侧重一面的说法。

《讲记》说:“至于护法的思想……他的伟大,在于融合《瑜伽》、《摄论》两大思想,而把唯识学建立在《瑜伽论·本地分》的思想上。”这个评价大体是正确的,但应该追溯到源头,即“融合《瑜伽》、《摄论》两大思想”的源头在于世亲的《大乘百法明门论》和《唯识三十颂》,《百法论》和《三十颂》将第一阶段《瑜伽》和第二阶段《摄论》等论的思想融合,构建了一个更为完善更为精致的体系。(限于篇幅,本文对此不作展开,待以后有机会再撰文论述。)

所以,《摄论》无疑是最重要的唯识经典之一,但根本上说,《摄论》所处的阶段,是构建完善唯识论的中间阶段,可再举一例。

《讲记》说:“先解说诸识:玄奘传的唯识学,总是说八识;但《中边分别论》说‘根’‘尘’‘我’‘识’的四种;《庄严论》说六种;本论说十一识;或多或少,开合没有一定。初期的唯识学,是把万有归纳成几类,这几类摄尽万有,而这都是识所显现以识为自性的,所以建立种种识。奘传的唯识学,把万法中常人所看为能分别者,建立为识,再拿这识去解释一切。一是归纳的,一是演绎的。”[36]

《讲记》常将自己的观点说成是与“玄奘传的唯识学”的差异与分歧,这里依然如此。但实际上,从《楞伽经》、《解深密经》到《瑜伽师地论》,这些经论都在说八识,中间经过《中边论》说四种、《庄严论》说六种、《摄论》说十一识,最后,世亲的《百法论》、《三十颂》又回到说八识。所以,“玄奘传的唯识学”实际上是直接承接世亲《百法论》、《三十颂》、远承《楞伽》、《深密》、《瑜伽论》。以印顺的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但为了使自己的观点更容易被唯识学人所接收,印顺掐去两头,只说中间,隐去了“玄奘传的唯识学”的传承性,使人产生的印象是“玄奘传的唯识学”属新创的体系。试问:如果不以八识弘唯识教法,那么,在《中边论》四种、《庄严论》六种、《摄论》十一识中,又能以哪一种说法弘唯识教法更为优胜?

这里顺便说说唯识古学这个名称。一些人将《大乘庄严经论》等称为唯识古学,或者将后来接续此类思想的唯识论师(如安慧)称为唯识古学,但如上所说,在《庄严论》等前还有《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所以《庄严论》等还算不得唯识古学。在这一点上,印顺是正确的,护法思想返回到《瑜伽师地论》上,难道不能说护法思想是唯识古学吗?[37]

再回到圣言量立场上讨论,既然弥勒、无著、世亲在根本的唯识境界上应该是所见一致,为何从《瑜伽论》《显扬论》,到《庄严论》、《中边论》、《摄论》,再到《百法论》《三十颂》,会有种种差异说法?

笔者以为,这可看做是诸圣者在唯识教法、即弘教方式上,进行不断调整,以适应不同人群,同时更完善地表达自宗特色。如《中边论》说境是遍计所执自性(还有《庄严论》说分别、依他非有),这更偏向于《般若经》的说法,能适应已习惯《般若经》的人群。而《成唯识论》释《三十颂》,说(相分内)境是依他起自性,是继承了《瑜伽论》的说法,更突出了自宗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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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牟宗三:“此种能取所取底关系即是一种七现。” 《佛性与般若》上册,第404页。

[2]《讲记》:“慈氏、无著的唯识学,一种为心,七转为意及识,是正统而一致的主张。” 中华书局,2011版,第147页。(以下均为此版)

[3]《讲记》:“要谈心、意、识,必然是一种七现(除<抉择分>及《显扬论》)。”

[4] T31n1594_p0149b29

[5] T31n1604_p0607a08

[6] T31n1597_p0372a14

[7] T26n1530_p0303b25-b26

[8] T26n1530_p0303c29-p0304a02

[9] T30n1579_p0580a02-a04

[10] T30n1579_p0580a29-p0580b01

[11] 《讲记》,第40页。

[12] T31n1594_p0135a20-a21

[13] T31n1594_p0137c29-p0138a01

[14] T31n1594_p0136c26-c28

[15] T31n1594_p0134b23-p0134c01

[16] T31n1594_p0133b29-p0133c04

[17] T31n1594_p0133b23-b24

[18] T31n1597_p0324b20-b

[19] 《摄大乘论讲记》,第50页。

[20] 《讲记》,第40页。

[21] 《讲记》,第147页。

[22] 《讲记》,第40页。

[23] T16n0676_p0692b19

[24] T30n1579_p0280b08-b09

[25] 《讲记》,第8页。

[26] 《讲记》,第9页。

[27] 《讲记》,第8页。

[28] 《讲记》,第7页。

[29] 《讲记》:“依无著、世亲的见解看来,应该在种即是识的合一的见地去解说。”

[30] 即使采取学术立场,如果有学者认为无著的思想,是从《瑜伽师地论》、《显扬圣教论》的“八识现行”说转变为《摄大乘论》的“一种七现”说,学者也应严谨地对此作出解释,何以会有此转变?例如,是不是“一种七现”说比“八识现行”说更具理论的合理性和完备性?

[31] T31n1600_p0464c29

[32] T31n1600_p0470a26-a28

[33] T31n1604_p0598b24-b25

[34] T31n1604_p0611c01-c06

[35] 《讲记》,第7-9页。

[36] 《讲记》,第119页。

[37]安慧与护法的差异,恐怕还是用无相唯识与有相唯识来区别更见本质,即一主张相分是遍计所执自性,一主张相分是依他起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