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恶”说之本义

 

 

天台宗“性恶”说出自智者的“性具”理论。其依据源于南本《大般涅槃经》第三十二卷关于“佛性有无”的四句料简。但由于“性恶”说又容易与中国先秦时期有关性善、性恶的传统理论相混淆,所以,要说清楚其中的内在含义,就显得有一定的难度。

天台性恶说的本义比较复杂,必须先从“性”字说起。

性,一般是指人或事物的自然属性,本质或特点。如《庄子·庚桑楚》所说:“性者,生之质也。”意思是指天生的本质、天性。就人来说,通常是指人性,是人先验(即天生)的自然本性,不是人为所能左右的,比如,有生必有死,饥饿需食,困来要眠;还有古人所谓的“食、色,性也”,也是这个意思。这在佛教里称为“无记”,是没有什么善、恶可言的。因此客观地说,人性本同,无所谓善恶。因为性之为“理”,并不是善、恶所能够全部包含在内的。

善恶,属于社会性的判断,或者说,是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不一样。古人称之为“情”,是属于生灭现象的概念,是后起的,并且经常变化不定,善可以变为恶,恶也可以变为善。同时,善的存在又是以恶的存在为前提,恶的存在同样以对方的存在为条件;善与恶永远是相对应而存在,相矛盾而发展,但性却并不具有如此特征,它没有相对性,而是先天的,固定不变。所以,将变化不定的善恶概念,说成是先天就有的,明显经不起事实的检验

而且,善恶还有民族、地域、时代的差别,比方说,汉族人孝顺父母,死后入土为安,节日里还要祭奠。但西藏人对死去的父母是要将其遗体放到天葬台上让鸟兽们吃的,吃得越干净越好。这种做法是汉族人万万不可接受的。由此可见,藏人以为是善的,我们却以为是恶,他们也同样不能认同我们的做法。所以,善恶的判断是社会性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是固定不变的,自然也不可能是天生的。试问,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他有善恶判断吗?显然没有。

因此,我们说人先天的本性,是与生俱来的,无所谓善恶,所以,人性本同,也因此孔夫子说:“性相近也”,意思是本性大家都差不多。善、恶的判断,是由于后天的习染造成的,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另外一句话:“习相远也。”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并没有作性是善或恶的判断。这是基于人的行为本身是无所谓善恶的观点,善、恶是思维形成的,是后天的、经验的结果,与人的本性无关。人们之所以将善、恶看作是人性中本有的,乃是误将属于社会属性的善、恶观念,当作是人自然属性的概念了。

明乎此,我们就知道先秦孟子所鼓吹的性善论和荀子所说性恶论的错误了。他们所说的性善、性恶,实际上仅仅属于“情”的层面,是后天的,并非天生。千百年来之所以争论不休,就是由于没有分清楚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不同的缘故。

既然如此,那天台宗为何还要讲“性恶”?

其实,天台宗不但讲“性恶”,还讲“性善”。只是由于性善说人人皆知,且以为与孟子的性善论一样,因而向来不被人所重视,也就没有人会去提它;而性恶说在佛教里是为天台宗的独创,因此,就显得格外突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性善性恶”之外,天台还有“修善修恶”的说法呢。这是属于后天的,经验层面的概念。

所谓性善性恶,指的是善、恶为人类无始以来的性德本具,是真如不变之“体”,是属于先天的,有自然属性的意味;修善修恶,则是由性中的善、恶起作用后,在现实的环境里而形成的随缘差别之“用”,属于人类日常活动的经验,是社会属性的行为。前者固定不变,后者变化无常。孟子的性善、荀子的性恶,就属于天台“修善修恶”的范围。

天台的性善、性恶与修善、修恶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如上所述,是体、用的关系。性善性恶,指的是人自然本性中存在的行善、行恶的能力(或者说功能);修善修恶,是指后天生活实践中的言行判断。因为现实中的任何善、恶或“无记”的行为,莫不由性之所发,也就是通过性善性恶之“体”,而产生修善修恶之“用”的意思。

然而,必须明白的是,性本身却并非就是(或等于)善或恶,而是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从性的本质上说,是消泯了包括善恶在内的一切相互对立的概念或原理的初始状态,属于人天生就有的。怎么可能有善恶呢?正是在此意义上,明代天台宗高僧传灯说的非常明白:

夫善恶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性善恶论》卷第一)

因为对于“性”来说,其中的善、恶并非成形,所以不应当以性纯粹是善或恶来讨论;从“修”的角度来看,才是善恶分明。套用天台宗本身的话讲,就是性者,“善恶具”;修者,“善恶分”。所谓善恶具,是指善恶混合一起,处于一种不可分辨的状态中。修中善恶可分,性中善恶无分,性恶就能任运摄得性善,反之亦然,从而使得性具善恶与“修善修恶”不同。

就此而论,天台的性具善恶比较接近于汉代杨雄的“人之性,善恶混”的观点,也与先秦世硕的主张相类似。如果说人皆可为尧舜,乃是修其善而为善人;若自甘堕落,行桀、纣之所为,不也就是修其恶而为恶人吗?

但天台的性具善恶,说到底还是就性具有行善作恶的功能而言,或者说仅仅是智者《观音玄义》卷上所说“善恶之法门”。门是供人出入的,诸佛是向门而入,所以是修善圆满,修恶断尽;“一阐提”是背门而出,因此是修恶满足,修善断尽。人虽有向背,但门总是不变的。

不过,“修善修恶”是源于本性的,既然有“修善修恶”的存在,性为什么会没有善恶呢?因为以佛教的立场来说,性为体,修为用,体无善恶而用有善恶,显然是违背佛教体用一致的原则的。这是天台宗提出性恶说的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是,性具善恶理论还包括以下思想:“一阐提”虽然断尽了修善,但性善犹存,所以遇到善缘,善根还有可能生发出来,对治修恶,以致最终成佛;佛陀虽以空的智慧断尽了修恶,但“不断性恶”,有时由于机缘的激发和佛慈悲心的熏习,可以进入地狱行一切恶事,化导众生。如果没有不断性恶、性善之说,那么,一阐提成佛、诸佛为度众生而显现恶事之义,就无法得到理论上的说明。此外,佛由于能够通达性恶本来清净,所以,虽示现恶事却又能不被这些恶事所染污。

故而,性具善恶不是指有形的善恶,既与孟子、荀子所说性善、性恶迥然不同。也不能将性具善恶与现实中的“修善修恶”相混淆,因为二者是完全不同的。由于性不可改,性中的善恶自然也不可断除,这就是天台所谓“佛不断性恶”、“阐提不断性善”之说。乃“性恶说”的创始人――智者所著《观音玄义》一书中的主要论点之一,与他“贪欲即道”的思想和“阐提成佛”以及佛现恶度众生的理论是相配套的,这是天台智者对佛教所做的最大贡献之一,成功地解决了佛入地狱度众生、“一阐提”也能成佛的理论依据问题,此在印度佛教史上是不曾有过的。

有学者提出,佛以善业、威德等入地狱度众生的说法,回答的是佛陀的神通力问题,而非佛陀作为清净之身怎么可以进入充满污秽、罪恶的地狱之中去的理论性的说明,或者是一阐提的罪恶之身怎么能够成为清净佛的原始依据问题。这些问题在印度也许不是问题,但在本土却是非常有必要从理论上做出有说服力的阐释。如果仅仅以佛的神通力而言,上天入地、三千大千世界任由往来,是一弹指顷就能解决的问题,难道还需要说明吗?

更主要的是,性具善恶也是为修习止观作出理论上的说明,因为在十法界中,如果以本具佛界为性善,本具九界为性恶,修成佛界为修善,修成九界为修恶,这样,修行者明显会对佛界有所取,对九界有所舍,如此即与佛教“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的“平等不二”的旨趣相违戾,而建立性具善恶的理论,即可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修行者倘若能观修恶即性恶,即修恶达(通达)性恶,如同即波见水,当体即是,从而达到“见性成佛”之境。因为烦恼生死既然是修恶,全体就是性恶法门,所以,不需要断除和翻转。这是天台建立性恶说的第三个原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便法门吧。

补充一点,天台性恶说对后世中国佛学影响是深远的。早年就学于湛然、后来成为华严宗第四代祖师的澄观,对性恶说别有一家看法,曾数度将此学说运用于其华严著述中。比如:

心是总相,悟之名佛,成净缘起;迷作众生,成染缘起。缘虽有染净,心体不殊。佛果契心,同真无尽。……心、佛、众生,是三无差别,则三皆无尽。无尽即是无别之相,应去心、佛与众生,体性皆无尽,以妄体本真,故亦无尽,是以如来不断性恶,亦犹阐提不断性善。

又说:染净相对,净约绝相,染约契性。言不断性恶者,恶同以心性为性,若断性恶则断心性,性不可断,亦犹阐提不断性善。

这是澄观采用性恶说,阐述其善、恶皆为性起之说,以不同于法藏“性起唯净”说的理论。澄观认为,心、佛、众生三者,以心为总相,以佛和众生为别相。净是依心的实相而说的,染也是契合心性的。所谓不断性恶,是基于恶之体同以心性为性,故不可断,就如同一阐提不断性善一样。因为“天台用以善、恶二法,同以真如为其性,若断善性即断真如,真不可断故,性善不可断。佛性即是真实之性,真实之性即第一义空,如何可断?性恶不可断,即妄法本真,故为无尽”。

总之,关于性恶理论最关键的几点是:(1)性,是指本性,天生不变。(2)性具善恶,指的是先天的善恶未分时的状态,为天台特色。修善、修恶才是后天的,明显的行为判断。(3)先秦人所言性善、性恶,属于天台修善修恶地范围。特别注意,这里“修”不是修行或行的意思,而是后天的意思。(4)人们不能接受“佛不断性恶”、“阐提不断性善”之说,是误将“性善性恶”当做“修善修恶”来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