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心上的石头

 

    清凉院文益禅师,禅宗五大宗派之一的法眼宗初祖,未开悟前四处参访。一日遇雪,在漳州地藏院歇脚时与院主桂琛禅师相遇。几句你言我语下来,并不怎的相契,雪霁后便起身辞别而去。

    桂琛禅师乃是雪峰老汉的再传弟子,道眼锐利,心知这文益是块可造之才,临别乃做最后之挑逗,于是问:“上座寻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那么,庭下的这片石,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文益不知其中机关,根据教乘的说法老实回答道:“在心内。”桂琛当即关门打狗,问:“行脚人着甚么来由安片石在心头?”文益一下子被问得窘无以对,随即扔下包裹、依止于桂琛禅师席下以求抉择。之后经过一个月的琢磨和不断请教,桂琛出手给予最后之点拨,终于云开月见,心事发明了。(事见《五灯会元》卷十)

    文益开悟的因缘,后半段没什么悬念:学人山穷水复疑无路,万丈洪崖前,跳又不是,坐看云又不起;老手宗匠乃施以当胸一逼,逼得学人返照自己。于是乎,净净洒洒、落落穆穆,佛法一切现成,只是笑煞黄鹂。禅宗祖师的开店第一话,大多如此。

    倒是桂琛禅师这“安片石在心头”的问话,就像禅宗常说的“疑团”,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这明明是在忽悠,相当成心、十分故意的忽悠,但那悠忽的关键一步究竟隐藏在哪里?且看下文。

    从常识角度出发,即便没多少知识的孩子,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之所以觉知这片石头,是因为有石头的实体存在于我的目前。

    然而经哲学家一思索,这事儿反而变复杂了。因为人对石头的认识,只是视觉或触觉的作用,认识到的,是石头的“现象”而非石头之“物”本身。作为物质的石头,也就是离开了我们的认识能够独立存在的、又随时能被认识的那件东西,处于无法洞察的黑暗中。

    它究竟是真实存在于一个物理空间之中、无论见没见着都在那里?还是心灵处于某种机制下“自证分”产生的幻觉,除了现象,并无实体?——容许各种假设,但无论如何都难以证实。

    盖我们所谓的世界,便是我们全部能认识到的世界;认识不能认识的,便如同说用眼球去看见眼球、用望远镜观察黑洞一般。

    这样,就有两种图景摆在我们面前:一说是确有客观的一切物质存在,虽然我们感知的只是它们投射在心灵上的影像;另一说是没有任何客观的物质存在,我们感知的全然是心灵自己变幻出的影像——听上去有点诡异、有点科幻。但实际上,从两者出发,构建的整个世界都是能够自洽的,只是前者更简单一些,而违反常识的并不一定不是真理。但谁都无法否认存在的,是我们的心灵。——“我思故我在”,笛卡儿的完美证明,万法得以成立的支点,似乎早就被唯识派提出来过了。这是后话。

    上述这些话用佛家的术语来再说一遍,就是:有一个“眼根”,不是仅指眼球,而是指人的视觉能力;有一些“色尘”(或称色境),也就是视觉所认识的对象;“能”与“所”两相交涉,眼根缘色尘,就在心灵上产生了影像,也就是“眼识”发生作用。同理,耳根缘声尘生耳识,眼耳鼻舌声意,色声香味触法,眼识耳识鼻识舌识声识意识,三三相对,于是就有了“十八界”的感官世界,就有了“我”。

    根与识是在内的,这无异议,但“尘”或者说所缘之“境”在外、在内呢?佛教各派观点同样布列在两极之间。一部分小乘佛教和大乘中观派位于光谱的左面,即承认(或至少不否认)有外在的“色尘”存乎心灵之外;大乘唯识派和禅宗等中国宗派居于光谱的右侧,“色尘”离不开“眼识”,是识所“变现”的虚假客体,所谓认识,只是“识”自身的“见分”认识“相分”的过程。

    所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意思——根据大乘唯识派的解说——就是宇宙中(三界)的一切事物(万法),都由心识所显现的,都是心识自体作用中的现象,没有外于心识的物质客体存在。(这里心识指的是第八识阿赖耶识,对佛法门外汉做一偷懒的简单解释就是前六识的综合与所依基础,是根本之识。)世亲菩萨的《中边分别论》说:“尘、根、我及识,本识生似彼。但识有无彼,彼无故识无。”前面十五个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理解了对话的背景,再回过头看——“那么,这片石头,在心内还是在心外呢?”——石头作为色尘的一种,按照排中律,不在心外自然只能在心内了。于是,心里装块大石头不说、还要四处行脚走动,何其吃力、何其可怜无补费精神!如此一归谬,尖锐的逼问便呼之欲出了。奇怪不是?明显是违背常识,就跟“飞箭不动”、“阿基利斯跑不过乌龟”那样咋听咋别扭的话,竟看不出什么破绽,以致被誉为律宗“游夏”(子游、子夏,孔子的两大得意门生)的文益听后,立刻缴械投降。真的只能如此吗?

    且慢,仔细一考察,琛和尚恶就恶在这句问话前后,故意偷换了概念,违背了同一律。

    首先,无论是许色尘实不实有、在不在心外,色识所显现的都是现象,而非色尘本身。现象,便只是关于石头色泽、大小、形状等一系列属性的反映,对应于对象但不是对象,就如同照片上的某人和某人自体之间的区别。因此,问句1中在心内或在心外的“石头”,指的只能是对石头的认识作用。一旦当我们离开现场,这种直观的认识作用就会消失,因为引致认识的色尘不再能够与眼根发生交涉。此时,这种意义上的“石头”并不在心内。

    但接着,问句2“干嘛安片石在心头”中的“石头”,却摇身一变,意指作为感觉对象的“石头之物”了。而“心头”也被更换了内涵,成了胸腔里怦怦跳动的心脏,不再是上句所指的心识。只有石之物放在肉团心上,才会有沉重吃力的感觉引发,否则问题的杀伤性无所从来。经此一勘,前后“石头”二字、“心头”二字就是“同词异义”——一切诡辩魔术的有力武器。

    类似的偷换包括:所有物质都是永恒的,这把菜刀是物质的,这把菜刀是永恒的。——这里两句中“物质”的概念是不一致的。网络小说都很黄很暴力,这篇小说是从网络上下载的,这篇小说一定很黄很暴力。——作为具有特定内涵的“网络小说”被偷换成了放在网络上的小说。余不多举。

    可是,如果“片石”指的就是色尘、也就是引致石之感觉的物本身,在这里为什么行不通呢?很简单,若是按照小乘和中观学说,它就是在心外,与假设不符,自相矛盾了。若是按照在心内的学说,既然它是和心识一样的东西,是心识的相分,那么“心头”的“石头”就等于是“心头的心”这样同义反复了,因为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话,如黄色的黄色,自然也谈不上重不重、吃不吃力的问题。

    OK,琛和尚的戏法演示完毕。千年之后,我也算是替文益代解了围。不过,若是当日文益仔细开动脑筋,如我般长篇大论一番,恐怕也就没有日后的法眼大师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何以真能启发一位学人呢?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敲门砖”。琛和尚是德山的嫡传,岂会不知好恶到要去提醒文益:你心里有块石头哦,带来带去,好重好重哦。而是要借这一时察觉不出的诡辩,让文益大起疑团,一锤子抡晕了,先留下这一夜情,以后再慢慢修理。这就是狡猾狡猾的拖刀计。禅林中盛传的那套调教学人的法子,什么夺境不夺人,夺人不夺境,人境俱夺等等,变化极多。除了用常见的无义味句塞断对方口之外,诡辩也是一种“夺”的手段。

    好在老和尚们是慈悲的,诡辩的目的并不是要搞传销、灌输给学人错误的知见,反是要他清空内存,把历年积学后没有消化的渣滓统统抛弃,然后心花才能从内里发明出来。当然可以来硬的,双指探喉、当胸一记、一刀两段,但温柔点的方法也有它的妙处。琛和尚就是以消极的应付,让学人自己起疑,处处筑着磕着。故而文益留下后近一月余,“日呈见解说道理”。桂琛一律枪毙,说:“佛法不恁么。”就是让他吐尽胃里的涕唾、消灭隔夜粮。

    这里插公案一则:香严智闲禅师先参百丈、后参沩山。山问:“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灵利,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师被一问,直得茫然。归寮将平日看过的文字从头要寻一句酬对,竟不能得。乃自叹曰:“画饼不可充饥。”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已后骂我去。我说的是我的,终不干汝事。”师遂将平昔所看文字烧却,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乃泣辞沩山。直过南阳,睹忠国师遗迹,遂憩止焉。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砾,击竹作声,忽然省悟。遽归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五灯会元》卷九)

    文益遇到的状况和香严在沩山处如出一辙,面对琛禅师一个月来画满考卷的大叉,极度崩溃地说:“我词穷理绝也。”就等他这一句话!桂琛不同于沩山,终于忍不住落草一下,省了文益多少草鞋钱:“若论佛法,一切见成。”片石探井,文益于言下大悟。

    返身之际,了达一切只是心之作用,现象背后但是一心,又因为这但是一心,所以迷于斯、悟于斯,即心即佛。道是:“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又道是:“长安虽是闹,我国本翛然。”

    妙哉,穿越语词的丛林,你找到心上的那块石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