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远方

 

从远离红尘的寺院,回到喧嚣的城市,有着不少份量的勉强。但这一次是为了离别它而特意回一趟故乡的。

临近中午,长途汽车缓缓地驶上了长江大桥。极目俯看,林立的高楼中,记忆中雄伟的古塔显得莫名的局促和矮小。眼前的面貌今非昔比。心中的感觉却在耳目一新之余夹杂着物是人非的失落,至于那微细如丝的牵挂不过缘于去世多年的父母。

那一年的冬天,也就是父亲去世后的第八年,久病的母亲带着重重的不放心离开了我,那年我二十三岁。单位同事和邻居们协助料理丧事,几家亲戚偶尔也露个面。每次都会在私底下关切地询问:母亲留下了多少存款,有哪些首饰……因为我年龄太小了,应交由他们保管。其实母亲患尿毒症三年多,家里原本的一点积蓄早已荡然无存。他们该不会忘记我数次求助却被拒之门外的个尴尬局面吧!大概是上了年纪忘性太大的缘故。由于他们坚信我不听话,不老实,自然在失望之余,勃发出几番伤心的指责。翻箱倒柜一通之后,母亲的羽绒服、羊毛毯、周林频谱仪、小收音机……都被拿去留作纪念了,他们对母亲的思念实在是深。当然,本来就萧索的家里,只剩下几件半空的家具了。

春节临近,没料到会接到丧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的亲戚们的电话,他们一起邀我去过年,我微笑着拒绝了,她们竟出人意料地非常和气地说:“怎么不来一来呢!我们家就是你的家,跟两个姨妈有什么客气的嘛!”紧接着,话锋一转:“二姨家要买套房子,缺口很大,你应该能帮个忙吧!”那时的我,已经在不动声色地为出家作准备了,家里仅有的一点财产悉数供养给郊区一座非常清寒的寺院,单位领导也收到了递交的辞职信。“真对不起,没有。”“怎么会没有!”她们的语气竟然夹杂着不耐烦的火星,“你们单位的年终奖不是前几天刚刚发的吗?”面对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我只感到悲凉。是的,年终奖是发了,但全用来给母亲做超度佛事了,不过这决不能告诉她们,否则,势必会招致对母亲的诅咒了。于是我顺口说:“全都存银行了。”未了不得不加一句:“是死期的。”“哦,那你可要记着噢!姨妈心里一直就把你当儿子了,你不要没有良心噢!姨娘姨娘,一半是娘,你可是该孝顺的,不能糊涂……”不知道通话是怎么结束的,反正,在一连串的教诫中,再没提到过年的事情了。为了不拖着红尘中令人心烦的牵牵绊绊走进佛门,我趴在办公桌上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拨通了父亲生前单位的电话,把父亲留下的房子退还,原因当然是个妄语——我将调到外地工作。

出家后不久,就读于佛学院,生活平静得如同深山碧潭。但半年后的一天,晚自习结束后,照客师就来敲我的门:“电话!”看来,亲情真是斩不断理还乱,而关怀就象水银泻地一样无孔不入。果不其然,电话里传来了带着温热的话语:“唉哟,你怎么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就走了哇!我可真舍不得你哇!”感叹之中,夹着啜泣。可是,一股中暑后的恶心感缓缓地涌上了我的喉头。“噢,你既然出了家,肯定是四大皆空了,你怎么那么糊涂!家里的东西送到哪儿去了,那套房子,怎么能够退还给你父亲单位呢!交给姨妈我,出租出去,不是每个月都有进帐吗?……”虽然是夏天,一股冷意却从头顶弥漫而下,很快就侵蚀了全身。我只能机械而艰难地说:“请你们就当我死了!”不再理会电话那端长久不打结的满含关心的质问,飞快地挂断了电话,逃一般的离开了客堂。回到寮房里,坐在床上,摇着双腿,心里默默地流泪、流血。记忆中所遗留的故乡那不多的曾经的美丽在黑暗中慢慢地模糊,就象原本清澈如镜的湖面,被一股污浊的水流冲破,泛起了垃圾和泥沙……那一夜,虽然没有失眠,却也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入睡。

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辨方向了。只能坐上出租车,赶到城市中心那座久违的大庙,匆匆挂上单,吃过午饭,就赶往殡仪馆。凭着户口簿,身份证,以及骨灰寄存证,在十几分钟内就取出父母的骨灰来,装进了随身的旅行箱。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此。我将会把它们送进现在常住寺院的海会塔,尽身为佛子的一点孝心,让梵呗经声围绕救拔,以免荒冢寂寞无人祭扫。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我低着头,提着行李箱走向长途汽车站。在一个路口,被一个黑影挡住了。“是你,你回来了。”又是那慈爱的声音,“上我家去吧!”扫描一下四周,几个早起锻炼的人已经在远处指指点点了,无奈之下,开了口:“路过的,现在赶车。”说着话,紧走几步,绕开那逼人的黑影,黑影一边在几米远的身后紧跟着,一边拔打了手机,一路引来了路人的惊异目光。

当我冒着微汗来到长途汽车站前时,几辆出租车也缓缓到达了,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果报了;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我索性不紧不慢排队买票,七嘴八舌的赞叹也不绝于耳:“吓!现在的架子越来越大了,成了大法师了!”“不认我们了,没良心的!”“人家供养你那么多的红包……”“你现在只有我们这几个亲人了!”……售票窗口热闹得不亚于群口相声的舞台。起初,我只觉得驳斥是多余的,后来甚至觉得听清楚这些话语却是一样的无聊了,于是不得不来了个充耳不闻,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可是,就在上车前,那装着父母骨灰的旅行箱被几只手拉住了,站在车门口,我只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来:“放开!”同时递过去两道冷冷的目光,那几双手被火烫了似地缩了回去,而我的视线却在转头之余模糊了。幸好,车子立刻就发动了,从反光镜中,我看见了一张张满是失望和悲愤变形的脸。

汽车沿着来时的路,轻盈地驶上了长江大桥。回头望去,在朝阳的照耀下,晨雾渐散,那些巨大的玻璃帏幕反射着层层又叠叠的斑驳光影,幻化出梦一般的漂渺。

我知道,我正在远离故乡,故乡的一切都抛弃了我,我成了真正断线的风筝,但是,我没有感到忧伤,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出家十年来,我竟然没有一次梦回故乡,因为它在远方。

 

                     山转水变

 

晚钟已经叩完,寺院里顿时寂静下来。

我坐到书桌前,刚打开《来果禅师开示录》,手机却响了起来。

是一个好多年没见面却一直在联系的道友,没有寒喧两句,他就不转弯地告诉我;他打算离开已住了进十年的丛林,自己去找个小庙清静清静。想起当年他在佛学院曾信誓旦旦的说:“我这一辈子发心住丛林,宁在大庙睡觉,不在小庙办道。”不禁问他个:“为了什么?”想不到他到更直接:“你别堵我!没什么,就是不愿意看人脸色,不想再受窝囊气了。当年,我怀着一个纯净的梦住进了所谓的十方丛林;现在梦醒了,才发现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和虔诚。我现在才知道丛林早已不存在了,更何况十方丛林?说得好听一点是子孙大庙,其实和小庙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人多一点而已。你不要笑我,也不要劝我,我现在身心都很累,只想找个窝休息,好好的休息一下,怎么样,能帮我找一找吗?”

我不敢问及他这么些年的经历,因为那可能随时揭开某一块他心底尚未愈合的伤疤,只能半吞半吐地说:“你别急,别烦恼,我可以帮你问一问,不过,你知道——”“不过什么?我其实知道你是泥菩萨过河。只是想也问你一句:今后怎么打算,难道一辈子参学下去?每个地方只住过三五年?这个时代,抱着传统观念的出家人已经很难适应了,也很难生存啊!……有空再聊!”

他一口气说完了就挂断了电话。我叹了口气,拨亮了台灯。只是,他末了那句话,倒使得原本没心没肺的我一下子深沉起来。

其实,任何一个宗教,无论其教义如何的高深精微,它的实践者和追随者们,绝大部分仍属凡夫俗子的行列;它的教团组织,仍是现实社会中的一个群体,或者另一个社会而已。人类心理共同的阴暗层面、世俗观念、社会思潮对宗教本身的影响是不容忽略的,源自印度后传入中国的佛教也不例外。

站在现代视角客观地审视,中国汉传佛教十方丛林的蜕变暴露了近乎完美的丛林清规的先天不足——缺乏独立的监督机制之设置,给了个人私欲以诸多可乘之机;而汉民族文化圈里,皇权意识无疑是一个很核心的要素,加之宗法观念的深入民族性格则为个人集权和结党营私提供了心理准备和需求。

结果,原本上下通用的大规矩小法则之约束力被理所当然地集中到普通清众们的身上,稍有异议,便遭“不懂规矩,不听招呼”的呵斥;至于劳役福利上的种种不平等也都会合理地解释成“是为了磨练大众师父们的道心”;偶尔,在目睹了诸多执事的假公济私、上下其手的行径后,个别“不知进退”者犯上直谏,下场只能是因“扰乱道场”而被迁单,其他的部分清众只能在心底哀叹一声“因果报应是真实不虚的”抗议而作罢;而相当多的清众也因此学会了趋炎附势、八面玲珑的伎俩。表面上,这一切似乎源于制度上的漏洞,骨子里却是因为观念上的偏颇。在注重“人治”“德治”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佛教创立了十方丛林,编定了丛林清规,对于佛教本土化是一大贡献,但是长期过分地强调“人治”和“德治”的后果,则导致了普遍意义上的不民主和不道德,以至于走到了它初创时期的对立面上来了。而十方僧团沦为少数师徒的一手遮天的家天下,个人特权凌驾于共住规约之上的尴尬局面的出现仿佛成了佛教历史发展的必然了。

可以这样说,是产生十方丛林和丛林清规的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不,确切地说,是创造了中华文化乃至中国佛教的十方丛林及丛林清规的汉民族的文化性格,最终又埋葬了十方丛林和丛林清规,这实在是文化发展史上一个发人深省的悖论。难道一千余年前的马祖、百丈等大师在开创之初就没有预见到今天的局面?!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今天是如此的抱怨,如此的批评,虽然算不上公平和公正,但也有一定的道理,那只不过是他至今仍是一个清众的原因吧!如果他一旦找到了某个小庙,自己当起家作起主来,他会不会——

我赶着拿起手机,回拨过去,语音提示,他已经关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