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没有捷径

 

 

                                       

“我姓优,葛优的优,大家就叫我小优吧。”

法门寺是陕西西部旅游的龙头。西安火车站有直达法门寺的班车。小优是跟车导游。

小优说,法门寺景点有三处景观,一佛,一塔,一珍宝馆。佛在东方大佛殿,塔在法门寺,珍宝馆供奉的是从地宫中挖掘出来的宝物。

小优说,法门寺出名,是因为佛指舍利,大家若想求个平安吉祥什么的,就去东方大佛殿,那里是最灵验的。

小优又说,曾经有人捐功德,捐功德是好事,可他老人家竟然让别人找零,如果大家想捐,千万别这样做。

“东方大佛殿肯定没有出家人,不属于法门寺。”我对毅说。

毅在武汉读书,因哥哥指引,前来法门寺参加首届“法门之光”夏令营。毅的哥哥原在银行工作,现在自己干,于佛教颇有心得,足可以教导他,毅这样说。

我第一次到西安。

我来朝拜佛指舍利,朝拜六宗祖庭,朝拜终南山的万千茅蓬。

舍利于我,或者说,我于舍利,都暧昧得很。

关于舍利,外界有许多说法,比如说,是素食的结果,又比如说,是体内的结石。对这些,我嗤之以鼻。同时,却在想,如今火化的人很多,他们是否也有呢?然而,至今未去过火化场,更无缘结识在火化场工作的人。

舍利,又叫坚固子,据说打不破,摔不碎。对此,我一直存疑,总想验证验证。在苏州灵岩山,曾把一位老和尚往生后的舍利子在手里把玩很久。舍利似珍珠,非珍珠,半透明,略有光泽。可惜,不是我的,而且,只有一颗,无法付诸行动。

第一次礼拜佛舍利,是我第一次外出参学的时候,在新都宝光寺。舍利安奉在金色的宝箧里,屋内铺着红色的地毯,屋外对门即是丈室。先礼佛三拜,再走近瞻仰,我跟着明师,一切依葫芦画瓢,懵懵懂懂的,没有神圣的感觉,没有庄严的感觉,甚至于神秘的感觉都没有。

明师许是出家很久,带我走遍了成都附近的大寺院,还去了道教青羊宫。明师有许多感慨,感慨禅堂虽大,却布满灰尘,感慨老家寺院很少,耶教红火,感慨回家父母总逼他脱下僧装,感慨世人误解佛教很多很深,决定开办一佛教图书室,每到一处,必广请经书法宝。

我与明师,萍水相逢,无缘再聚。

第二次礼拜佛舍利,是在宁波阿育王寺。舍利供奉在专门的殿堂舍利殿里,高高的,什么也看不清。殿堂里,空空的,只有一个老太在卖一种青色的糯米食品。

舍利这么珍贵,不怕人偷吗,我想。

事后得知,真正的舍利并不在舍利殿,而是在客堂,需要熟人引见才可以参拜,虽知虔诚礼拜,狗牙也能变舍利,但舍利殿里无舍利,感觉受了骗,心中仍然愤愤不已。

第三次跟佛舍利面对面,是在北京灵光寺。阳光下,供奉舍利的佛塔高大,巍峨。那时,正值中佛协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活动期间,来往的人很多,礼拜的人也很多。

我没有礼拜,就那么站着,就那么看着,心想,佛陀在云端看着芸芸众生在六道里头出头没,也不过如此吧。

法门寺的舍利是佛指舍利,全世界仅此一颗,因佛塔的坍塌而发现。如今,佛塔已重修。塔是实心的,与南方不同,没有飞檐,没有翘角,直直楞楞的。

佛指舍利供奉在塔下的地宫里。

地宫里,有出家师父看着,有穿制服的保安守着,有环舍利安置的监控器照着。

我不再犹豫,绕舍利三匝,礼舍利三拜。

珍宝馆在法门寺旁边,与法门寺一墙之隔。

我跟在导游后面。导游是珍宝馆的,专职讲解珍宝馆,由一队年轻夫妇雇请。他们还带了个小姑娘。

“舍利是高僧火化后留下来的,那舍利子呢?”男的问。

“舍利子是用金、银、玉等仿制的舍利。”导游回答说。

法门寺地宫共出土四颗舍利,一颗灵骨,三颗影骨。影骨是当时人为防盗而仿制的,据说,与灵骨功德相同。

导游的答案当是从此而来,我想。

曾经听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人问导游“三洲感应”是指哪三洲,导游说三洲是温州、杭州、广州。

导游都是很聪明的。

“法门寺看过了吗?”走出珍宝馆,导游问。

“还没有,寺院简单,没什么东西,自己看就行。”男的说。

我看了他一眼。

法门寺的照客师父是我老家人,乡土观念很重,初次见面,对我很是关照。

他说,东方大佛殿没有出家人。

他还说,地宫里供奉的并不是真正的佛指舍利。

 

                                 

少陵原畔。兴教寺。

“把戒牒收好。这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行脚参方,南来北往到过不少地方,第一次遇上客堂没有收押戒牒,第一次听到知客师说这样的话。

就在刚才,我心里还惴惴不安,担心挂不上单,因为走进客堂时,知客师正在房间里跟别人说话,看见我,没有招呼,就把开着的门关上了。

兴教寺,全称为护国兴教寺,因埋葬玄奘法师的灵骨而兴建。八月的寺院,阳光朗朗,空而不旷,寂而不寥。

兴教寺有三座塔,密檐式,一高两低,成品字型排列,分别是玄奘塔、窥基塔与圆测塔。

塔前,竖着一块很大的牌子,记载着玄奘法师的生平与丰功伟绩。

塔四周,青竹无数,枝繁叶茂。

“当年,朱子桥将军来此礼拜时,曾感应得塔上掉出舍利来。”纲说。

朱子桥出生于清同治年间,早年不信佛法,以掀庙为能事,后皈依印光老法师,成为佛教的大护法。法门寺地宫宝物得以保存至今,他亦有功。

法门寺珍宝馆旁边,有朱子桥纪念馆,没有开放,铁锁一把。

与纲相识,是因为慈辉在我老家那边举行一场教育与慈善的捐赠活动。纲是慈辉志工。那时,纲说,我让他见识了德山棒的威力。

与纲重逢于此,完全意料之外。

纲在终南山佛协发心,常住兴教寺,前后已经六年。

“刚才我也拜了,怎么没有掉出舍利,看来,是我不够虔诚。”我开玩笑说。

也许是我的玩笑级别不够,也许是纲缺少幽默细胞,总之,他没有笑,也没有言语。纲的面相,典型的北方人,满脸胡子,虽然剃得很光。

纲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鹅毛扇。

墙上,有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太虚法师亲笔题写。那匾油漆剥落,陈旧,斑驳,裂缝道道,寺院曾用来作床板。

纲说,最让他佩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台湾的南怀瑾老先生,教外言教,度人无数,一个是柏林寺的净慧老和尚,举办生活禅夏令营,开风气之先。

纲文笔很好,懂书法,懂茶道,还懂摄影。

相册里,没有纲的相片,多是终南山的茅蓬。纲说,他只主动跟两个人合影过,一个是柏林寺的净慧老和尚,因为佩服,一个是兴教寺的常明老和尚,因为感恩。

合影都放大了,在镜框里放着,在桌子上放着。

纲有意让我了解西安佛教的奇人奇事。

纲说,在西安市城里,一个法师开了家茶馆,时不时地组织些活动,用自己的方式弘扬佛法。

纲说,兴善寺附近有几家佛教书店,只有一家赚钱,其余不过拓展资源而已。

纲说,一个留学南传的法师讲过,佛学院应改名为学佛院才对。纲还问我对目前的佛教教育有什么看法。

纲说,佛教要发展,离不开僧俗二众,居士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力量与作用。

纲说,兴教寺里,最喜欢的地方是三藏塔院,烦恼来时,就去绕塔,或者,靠在塔上,抚摸一块一块的塔砖,烦恼就会熄灭。

纲说,要搞佛教文化,西安有充足的资源,历史的,现在的,谁也搞不过。

眼下,纲正在组织第四届终南山佛子夏令营。

前三届,在律宗祖庭净业寺举行。今年,净业寺整修,改在兴教寺,常住提供食宿,费用自行解决。

今年的主题是“感悟玄奘”,活动很多,有讲经,有拜塔,有在三藏塔院抄写心经,有抚摸塔砖,感受玄奘的脉搏与呼吸,等等。

离开兴教寺时,纲不在,竟是不辞而别。

中秋节时,纲又组织了一次活动,供养终南山的住山修行者,名曰——访道不动道,供僧不扰僧。

这是从网上得知的。

“既然都已经在寺院住了六年,为什么不出家呢?”有人这样问纲。纲年纪不大,二十七八,没有娶妻,没有生子。

纲一笑,说:“为什么一定要出家呢?”

 

                                  

古寺无灯凭月照

山门不锁待云封

这是南五台紫竹林山门口的一幅对联。

紫竹林不大,常住五六单师父。有个老师父,面黑,肚大,左手有点萎缩。

紫竹林有三条狗,黑狗,高而大,前殿一条,后殿一条,没有围墙的寺侧一条,都用铁链子套着。

还有五只猫,黑猫,多藏身前殿坪上一堆砖头的缝隙间,冷不丁与人照面,一双绿眼睛睁得格外大。

“要车吗?”“不要。”

兴教寺的一个师父告诉我,上紫竹林可以租车,可以走路,既然是来朝山的,为了表示虔诚,就走路吧,两个小时左右即可。

紫竹林是兴教寺下院。

“要车吗?”“师父,上车吧,我替你出车费。”

说这话的是昶,山东人,三十五岁左右,肩宽背厚,红色的T恤,水磨白的牛仔裤,腰间用特制的宽腰带套着一个钱包,款爷似的。

“要车吗?”“多少钱?”

上来三个人,一对年轻的情侣,一个单身的小伙子。小伙子叫涛,湖北荆州人,瘦削,憔悴,短袖白衬衫,青色西裤,肩上挎着一个人造皮的袋子。

昶是来出家的,涛是来寻访高人的,年轻的情侣是来旅游的。

南五台分前山与后山。前山有五座山峰,分别是观音台、文殊台、清凉台、舍身台、灵应台。后山不通车,有许多茅蓬,最出名的是大茅蓬与小茅蓬。

大茅蓬现叫西林禅寺,住持颇有些传奇色彩,山上山下,很多人知道。

“请问这里的住持是哪位?”“那边的那位。”

院子里,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前面,围着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石板上。还有人在吃中餐,青菜面条,一大盆。

院子里安静得很。

“端茶杯的那位?”“正是。不要着相。”

问话的是涛,答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师父,大茅蓬住持的徒弟。院子里的男人,大茅蓬的住持,在家人打扮,答话的师父出家人打扮。

文殊台上有文殊殿,供着文殊菩萨。看殿的人说,大茅蓬的住持从小出家,本事大得很,经常出入大公司,认识很多老总。

“师父给我们开示开示吧。”

“什么都不说最好,《金刚经》上说过,所谓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

涛想住几天,可是不行,住持说没地方,每天人来人往的,全国各地都有,一百多,幸亏是夏天,山上凉快。

当。当。当。

灵应台的钟,一块钱三下,自己投,自己撞,无人看守。

灵应台的殿堂有两层,上面是玉皇大帝,下面两边是十八罗汉,中间有三尊,一尊释迦老子,其余两尊,忘了,总之不是佛菩萨。

前往灵应台的途中,又碰上那对年轻的情侣。

昶说,看来我们有缘,送你们每人一张卡片,随身携带,有大利益,尤其是病重人临终时,可保无痛而逝,亲眼见过好几例,非常灵验。

卡片是江苏诺那普贤阁发出的,由宁玛派大喇嘛诺那呼图克图亲自组合,名为佩带解脱护身咒轮。

“给我介绍个师父吧。”昶说。

“你想要什么样的师父?”我不敢随便劝人出家,更不敢给人介绍师父,怕一不小心,毁了别人的初发心。

昶应该是皈依过的,我这么猜想。

“你去乐至报国寺找昌臻老法师吧。”

乐至报国寺是我参学的第一站,在蜀中大地的一个村庄里,四周全是农田,无住户,无店铺,以净土为行门。住持昌臻老法师也是个传奇人物,在四川的信徒中威望很高,影响很大。

“好啊。别人也给我介绍过那地方。”

紫竹林的夜晚,月朗星疏,凉风习习。遥远的山下,灯火通明,那是西安城里的万千人家。

十二月的一天晚上,接到昶的电话。他说,我在报国寺,很好,当初,我本来已经放弃了的。

打电话的第二天,是昶剃度的日子。

春节的时候,接到涛的电话。他说,请师父帮我打听一下河南慈云寺的情况,我实在不甘心。我告诉他昶已经出家,他说,他现在好了,只有我了。

我第一次听说河南慈云寺,网上查了一下,似乎仅仅只是个景点。

我迷糊了。

 

                                 

晚钟已经敲过很久了。

雨已停,满地落花,不知名的花,细细点点。

一盏路灯,两个蒲团,我和小师父坐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

“想家吗?”“想。”

小师父是甘肃人,十四五岁,兴善寺方丈的徒弟,初中毕业后就被父母送来,两年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第一眼看见小师父的时候,他正在看守法堂,他的脸让我十分惊诧,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稚气未脱,几十年了,不容易。

“焰口好吗?”“好啊。”

我是一个爱唱的人,各样的歌,民族的,通俗的,都喜欢。我很少有意识地去学唱某首歌,更多的,是随便哼唱,无词无曲,无腔无调。很多人喜欢说自己前世是个出家的,我不,我一直认为自己前世是个唱戏的,最少,也应该是个听戏的。

佛教的梵呗,我更是喜欢,能唱得忘了我是谁。都说焰口不好,我不,别的不说,单说这词,“杜鹃啼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诸如此类,比比皆是,纵使李唐盛世,也毫不失色。

可惜,无缘学会,一直为憾。

兴善寺是密宗祖庭,唐时长安三大译场之一。如今的兴善寺,宗风不再,偶尔,有几场灌顶法会。观音殿、文殊牵与普贤殿四周,有许多转经筒。法堂的摆设,还是密宗的。

法堂前面,一堂焰口正在进行。

“洋师说不好。”“那是怕用错了地方。”

来西安前,去找乐师打听西安寺院的情况,他在西安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说,到了西安就去兴善寺找洋师吧,他在西安市佛协发心,比我更熟,人很好。

我一直没有去找洋师,只向慈师打听了一下。慈师说,洋师现在在寺院,他很了不起,还懂日语。

我与慈师,初次见面,都在兴善寺的挂单房里住着。

慈师也是甘肃人,二十来岁,为人乖巧,跟人说话,一口一个师父。慈师在印尼受的戒,希有难得,引以为豪。慈师在兴善寺常住过,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慈师到过很多地方,眼下想在江浙找个寺院常住,向我打听了很多,还说有可能就来我这里看看,然而,至今未见。

兴善寺正在大修。斋堂在寺院后方的一个角落里,从挂单房到斋堂,七弯八拐,很长的一段路。

“做人都没有做好,还说学佛呢。”前往斋堂的路上,一个年轻的师父对一个年纪稍长的师父说。

说话的师父年纪与洋师相仿。我想,这决不会是是洋师,因为话虽是好话,可用来训人,就不是好话,洋师肯定不会这样说。

兴善寺的挂单房很好,大理石的地面,还有空调,性能优良,让我始料不及。来之前,乐师说,兴善寺的挂单房很不好,又脏又臭,还有很多蚊子,咬死人。

挂单房的旁边,就是客堂。

我坐在挂单房前,看着一本书,《中国伊斯兰教简史》。印尼有个万佛塔,一直以为佛教很兴盛,想不到,却是伊斯兰教的天下。

客堂里走出一个师父,年轻,庄严,手里拿着一根香蕉,一边走,一边继续跟客堂里的人说着话,声音爽朗,畅快。

“吃香蕉吗?”那个师父对我说。

“谢谢你。我不想吃。”

走下台阶,那个师父开始唱起来,那是一首丛林里常用的赞佛偈。

我想,这肯定是洋师。

挂单房不远处,有人在洗衣服,喊道,洋师,过来一下,帮个忙。

我继续看书。

夜,更深了。

雨,又开始了,淅淅沥沥。

我感到有点凉。

“还不睡觉吗?”我说。

“你去睡吧。我还想坐会儿。”

 

                                   

“上哪里?”“嘉午台。”

前排座位上,一个男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不壮,不瘦,不剽悍,不儒雅,还带了个小男孩,十岁左右。

他们也上嘉午台。

嘉午台,人称“小华山”,山高路远,历来多住山隐修者。民国时,一代大德印光法师、虚云老和尚等都在此住过茅蓬。嘉午台后山山洞里,盛开着天然的石头莲花,惟妙惟肖,人称“莲花洞”。

又下去几个人,车厢里空多了。那个男人向前换了个位子,离我更远了。

不会是认为我是假和尚,怕我找他化缘吧。

通向嘉午台的是一条简易土路,虽然不窄,但灰尘很多,厚厚的一层。一个拿蒲扇的老太告诉我,到岱顶有十五里,不通车。

岱顶,是嘉午台的最高处。

那个男人一直在打电话,一下车就打,走得很慢,比那个小男孩走得还慢。

莫非是打给我看的,要不,就是假装打电话,有意跟我拉开距离,我想。不管他,我自己走,这大热天的,连个树阴都没有,走快点好。

本来,我是想结伴而行的。

山口处,有几间屋子,卖门票的,空空的,无人看守。

屋子后面,是一口水塘,几个男孩在戏水,精光赤条的。塘边,有几棵树,洒下树叶斑驳的阴影。树下,有一块石板,干干净净。

“想玩水吗?”那个男人对小男孩说。

“不玩也罢,下去洗个手就行了。这水看上去倒也干净。”不等小男孩答话,那个男人又说。

男人在电视台工作,拍摄过慈恩寺的专题片,报导过法门寺的佛指舍利。男人对台湾佛教亦颇有所闻,知道星云大师、海涛法师的生命电视台。

男人是西安人,在家里没事干,带着小外甥出来爬爬山,第一次上嘉午台。

他们是绕过卖门票的屋子走上来的。

从水塘向上,是蜿蜒的石子路。路边,是潺潺的流水,不大,很清澈。

“来,我们下去洗洗。”男人对小男孩说。

这才几步路呀,就洗手,如果说前面是我多心,这下好了,摆明了躲我,我这样想到。也好,一个人走路,自在。

我加快了步子。

路越来越窄。山越来越高。林木越来越密。

路上,一个人也见不着。

沿途而上,有一些单独的屋子,粗糙,简陋,都锁了门,远远的隔着。有的,门上贴着佛字。有的,在屋外的山岩下,堆着些塑像,有佛,有菩萨,还有财神。

“歇会儿再走吧。”

路边,木板搭制的简易棚子里,一个女人和一群汉子席地而坐,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地上,支着一口大铁锅,还堆着些碗筷。

跟我说话的,是那个女人。

他们是进山刨树皮的。那树皮刨得又宽,又长,都用藤子缠着,一捆一捆的,也不知是怎样刨出来的。

那个男人也上来了,带着小男孩。

“你走得很快呀。”男人对我说。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这下子,你应该放心了,再也不用担心我是假和尚,对你图谋不轨了吧。

男人摸出一盒烟,带过滤嘴的,散给那群汉子。

他们说,从此处上山,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山上有吃饭的地方吗,有可以住宿的宾馆吗,那个男人问着。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不想往上爬了,说是担心时间太晚,怕赶不上回城的班车。

我继续往上爬。

分水岭,是嘉午台的山脊之处。岭上,有几间屋子,破的破门,破的破窗,没一间好的。朝西的一间还贴了对联,写着什么因果之类的话。仅有的一块空地上,种了菜,似乎是小白菜。

有屋,有菜,那就应该有人,还要有水才行,我想。

爬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一个人也没碰到,我实在想找个人问问,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哪怕说说话也行。再说,我也渴了,喉咙里虽然没有冒烟,但是想喝水。

然而,没有人,水也没有,屋子旁边没有,屋子后面还是没有。

奇怪了,没有水,这菜是怎么种出来的,我在心里嘀咕着。靠天降雨水?这地方老高老高的,雨停地就干,说啥也不能留住点水,不通。

分水岭以上,路更陡。

远处,在山的最高处,一块巨大的山石耸着,突突兀兀。

那就应该是岱顶吧,我对自己说。

在南五台的后山,我寻访茅蓬时,遇到了一个师父,他说他住在嘉午台。我问,山上可以挂单吗。他说,你若要去,直上岱顶,找我就行。

过了朝天梯,就站在了那块山石的前面。

朝天梯是在山岩上凿出来的,直上直下,陡得厉害。朝天梯的扶手,是两根铁链,溜光锃亮。旁边有注示,说是明万历年间铸造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山石前,有两间屋子,没有门,低矮,狭窄,仅能转个身。屋里,有灶台,有木柴,还有件破棉袄。

依然没有人,没有水。

这地方,水影都没有,而且,依我看,根本就不是有水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师父啊,你到底住在哪里啊?莫非是我走错了路?不对呀,放眼四周,这里是最高的,这不是岱顶还哪能是岱顶?难道那个师父不在我上山的这条路线?

山石后面,路继续在延伸。

我不敢往前走了。

下山的时候,我走得很快,腿脚十分有劲,也不渴了。

我有点惊奇,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上山朝拜茅蓬,虽然没找着,一片诚心却换来了佛菩萨的感应?咳,怎么会呢,这肯定是过了体育上说的什么临界点,所以渴呀,累呀,就全都没了。

木棚里,那个女人和那群汉子依然在坐着,似乎他们不干活,成天坐着似的。

没有停留,我直接就走过去了。

背后,听到有人开口说话,好象是说我,这个和尚,怎么就下来了,走得还挺快的,不累吗。

后来,查了资料,山上有寺院,叫兴庆寺,过了那块山石,再往前走就是。

 

                            

我感到很惊讶。

鸠摩罗什,西域龟兹人,中国佛教四大译经家之一。七岁随母出家,二十岁受戒,五十八岁迎请至长安,变直译为意译,功勋卓著。死前留言,为表译经无误,愿留舌为证,殁后荼毗,舌根如生。

鸠摩罗什舍利塔,是草堂寺最珍贵的文物。

舍利塔以须弥山为底座,塔身八面十二层,纯玉石镶拼而成,每层玉色各各不同,分别为玉白、砖青、墨黑、乳黄、淡红、浅蓝、赭紫与灰色,俗称“八宝玉石塔。”

一千多年前的东西,竟能如此温润如新,朴而不古。

舍利塔西侧,有八角井一口,左右各有柏树一棵,据说,树根在井下相连,人称“二柏一眼井”。

舍利塔北侧,是一片竹林。

竹林深处,有井一口,名烟雾井。秋冬时节,井口冒烟,缭绕上空,飘向帝都长安,此即历史名景“草堂烟雾”。

如今,烟雾已无,井犹在。

舍利塔前方,是鸠摩罗什纪念堂。

堂内,供鸠摩罗什坐像一尊,日本日莲宗赠送,由整块黄杨柏木雕刻而成。

日莲宗,日本佛教宗派之一,日僧日莲受鸠摩罗什所译《妙法莲华经》启发而创,以念诵“妙法莲华经”五字经题为行门。日莲宗以鸠摩罗什为初祖,以草堂寺为祖庭,多次组团来华朝山礼祖。

“那时候,真个叫热闹啊!”

跟我说话的,是草堂寺的维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师父。老师父说,日本人来草堂寺举行法会时,来了很多人,电视台也来人了,中央的,陕西省的,西安市的,都有,还来了警察,好几百。

今年,是日莲宗第十二次组团访华。

大雄宝殿外面,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红底黄字,上书——纪念鸠摩罗什三藏法师翻译《妙法莲华经》1600周年。

说话时,老师父正在看守大雄宝殿。

草堂寺的大雄宝殿很大,在北方的寺院中,不多见。老师父说,我三天一拖地,一拖就是半天,累死人,不拖吧,这大理石的地面,脏得很,不拖还不行。

桌子上,放着盂兰盆供的仪轨。

听说我常住的寺院人很多,老师父说,那好啊,上殿声音大,维那省事,不象这里,本来人就不多,大家还不出声,就我一个人念,要是我身后都是象你这样的后生,站一二十个,我就轻松多了。

草堂寺,原称大寺。

“你们那里有佛事仪轨的光碟吗?”

老师父说,早晚课的唱念,初一十五的礼祖,我是没有问题的,但还有很多佛事,没有见过,不会,就是浴佛,还是日本人举行法会时,外地来了大法师,我这才学会,这样子当维那,实在不好。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除了受戒,老师父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净业寺,为的是拜道宣律师的塔,别的地方,再也没有去过。

大雄宝殿前,开满了一树一树的花。

那不是树的花,是一种藤本植物的花,缘树而上,形似喇叭花,比喇叭花小,比喇叭花红,艳得很。

夏日的早晨,铺满了一地,红透了。

那花,叫龙雀花。

大雄宝殿前西侧,是碑亭。亭内,有定慧禅师碑,是唐碑珍品。

定慧禅师,即唐时高僧宗密,华严宗祖师之一。草堂寺始自东晋,屡有兴废,宗密在草堂寺著书讲学之时,是草堂寺中兴之时。

与碑亭相对,是钟亭。亭内,有巨钟一口,重二顿,铸于明万历年间。

传说,为铸此钟,寺僧外出化缘,施主有的施钱,有的施铁,不一而足。有一妇人,双亲早亡,丈夫新逝,家无余物。膝下一儿,哭闹不休,妇人心烦,吓唬说,再哭,就把你捐了铸钟去。钟铸成后,声音凄凉,似儿唤娘,从此,置于地上,弃之不用。

那钟,俗称“挂不起来钟”。

 

                                 

山门,在山脚下。天王殿,在半山腰。

这是我见到的唯一没有围墙的寺院,律宗祖庭净业寺。

“北方的师父都是很懒的。”

北方的师父都说要修行,要坐禅,不做佛事,其实呢,那都是借口,懒得做,结果禅没有坐,行没有修,佛事也没有做,南方就不一样了,即使不修行,还能帮人做做佛事,度化了众生不说,自己也念了经,这念着念着,说不定,哪天念进去了,就开悟了。

说这番话的,是净业寺的堂主。

说话时,我们站在天王殿的门前。脚下,是万丈深渊,没有栏杆。放眼处,是万峰竞秀,层层叠叠。

说话的内容,是玩笑式的,说话的口气,是认真式的,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

堂主年纪不大,不到四十,偏瘦,偏矮,提着一串念珠。

净业寺有两个禅堂,一老,一新。老禅堂在大雄宝殿前方右侧,新禅堂还在山上面,没有完工,正在装修。

上山的路,在寺院一侧的栅栏后,不对外开放。

那路,其实不能说是路,有的是雨水冲出来的,坑坑洼洼,有的是光光的山体表层,滑滑溜溜。

“你这样也很好,到处走,就跟旅游一样。”

“那不一样,我去的地方一般都跟佛教有关,这有一种精神的东西在里头。”

上山的,总共有四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净业寺的师父,带路的,还有两个,是搞摄影的。

他们是净业寺请的,不定期上来,有时拍冬景,有时拍夏景,有时拍法会,有时拍个人,为的是将来出册子。

新禅堂倚山而建,视野开阔,左右有山,向前延伸。据说,新禅堂的地址是南怀瑾老先生通过航拍的图样选定的。

净业寺的住持毕业于厦门大学,师从一代名僧妙湛老和尚,能文能武,能诗能画,注重禅修,曾在南老先生的指导下闭过关。

眼下,净业寺正在筹办禅修营,拟使净业寺成为终南山佛教文化禅修中心。

净业寺的斋堂贴山而建,厨房的一面干脆连墙都省了,整个全是山石。斋堂的前面,有一滩水,不深,不大,有少许浮萍,有少许水草。水从山上来,又往下流去,缓缓的一缕,不增,也不减。

水流去的方向,是东沟。

东沟在凤凰山东侧山谷中,是净业寺附近茅蓬的所在地,历史最多时,有茅蓬百余座,现在,有六座。

几年前,一位法名净严的韩国僧人曾慕名而来,搭棚静修。如今,人已去,棚还在,这就是今天的“净严茅蓬”。

通往东沟的路,都是脚踩出来的,多依山平走,一边是山石,一边是深沟。

途中,一块凸出的山石下,有个水洼,斗笠般大小,指头般深浅。里面,一条蝌蚪游着,圆肚子,肥尾巴,悠哉游哉。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大山深处,才会有夏天的蝌蚪。

“住茅蓬的人,最怕的就是寂寞。”

眼前的茅蓬,没有名字,红色的瓦,红色的砖,裸露的墙面上,砂浆块块,地面也是裸露的,高低不平。

茅蓬师父说,众生是需要同类来交流的,可住茅蓬,往上看,树上只有树叶,动来动去的,偶尔,会有只松鼠,往下看,地上只有蚂蚁,爬来爬去的,很多住茅蓬的人,就是因为熬不过这一关,住了两个月三个月,就不得不走了。

茅蓬的前面,种着菜。

住茅蓬种菜啊,就要种时间吃得长的菜,比如豆角啊,苦瓜啊,不费事,住茅蓬的师父这样告诉我。

这个师父年纪不是很大,住茅蓬马上就一年了。

再往前,有了岔路,一条往上,通向山顶,路很明显,一条往下,通向山沟,路不明显,野草蔓生,只有走过的痕迹。

犹豫了再三,我选择了通向山沟的路。

前面那个师父告诉我,这附近还有一个老师父,住山一年多了,不喜欢被打扰。

路上的草越来越茂盛,路越来越不明显,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回过头,走了一截,不甘心,又折回头,继续往前走。

前方,有大叶的藤子在地上爬着,是南瓜。

我庆幸自己的回头。

转道弯,一块平地上,有两间屋子,草盖泥墙,开着门,开着窗,没有人,只有木鱼的敲击声,哒,哒,哒。

没有呼喊,也没有走进屋,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我往里看了看,没有佛像,一问讯,转身走了。

此时,阳光炎炎,山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