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慧三调

 

一、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高骈《山亭夏日》

这是晚唐一首著名的绝句,景物描写精巧入微,意境风致清丽淡雅,是高骈的代表之作。

此公出身军人世家,从小弓马娴熟、四处征战,平安南、御南诏,靠军功不断升迁。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他手握重兵,历任多处地方的节度使,唯性喜交结儒者,爱好词藻赋咏,传世之作不多,却往往有超逸之笔。

虽然,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命运终究和李唐王朝无奈地终始在一起:朝廷打鬼要用钟馗,忙不迭给他加官进爵,好去抵挡已攻破京师的黄巢大军;他则不甘心为王前驱,白白把手中的资本拼掉,于是辞不受命,正打算借机发展自己,未料被自己部下所杀。

是眼光短浅的军阀也好,中途未济的英雄也好,高骈的经历至少看不出和佛教有什么关联。但上引的诗却被禅宗老和尚们喜欢上了。且看:

(大川普济禅师)上堂。举五祖演和尚道:“有人向虚空中,书得祖师西来意五字,老僧展坐具拜他。”师云:“岳林今日,向弓弦上结纽。有个颂子——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灵隐大川济禅师语录》)

普济,是《五灯会元》的编撰者,临济宗人。本则举的是他太老师的太老师——法演禅师的上堂法语,并用诗歌韵文的形式对其进行提示解说,目的是让学徒们能间接领会这话的意味(之所以间接,是因为禅宗不喜欢把意思说破),也就是禅门所谓的“颂古”。

颂古作法,一般是先有公案,再作偈颂。像汾阳、雪窦乃至后来《无门关》、《从容录》中的颂古都是举者自撰的。从诗歌美学来看,颂古实不能归入纯诗歌范畴。因为诗人感怀之际,本要抒发一种渺茫难状之情绪,辞章其寄耳;而诗中之佳篇,情境交融,比兴俱发,也很难从中清晰地归结一二三四点出来,只是让读者于百年后心生感应,共相感奋罢了。很多颂古则不具备这些要素,只能算是对仗的韵文,是为了明确的教育目的而制作出来的。其效果便往往理趣味太重,满眼是隐语与符号,如同《西游记》的回目一般。虽或初看“七宝楼台炫人眼目”,但“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尤其后期不能越臼穴者所作,是相当死板无趣的。

这里随手钞一些禅师颂古中比较眼熟的句子以佐此说:

木人夜半穿靴去,石女天明带帽归。

木人把板云中唱,石女穿靴水上行。

玉麟带角离霄汉,金凤衔花下彩楼。

紫气夜随丹凤转,金龙晓缠月中枝。

无端石马潭中过,惊起泥龙翻海潮。

昨朝木马潭中过,踏出金乌半夜红。

水底泥牛耕白月,云中木马骤清风。

……俗话有云“许浑千首湿”,颂古中的这类机械套路看多了不免产生审美疲劳,得有些新鲜的血液才能振奋一下学人麻木的神经。于是宋代的禅师,除了按照格式继续堆砌制作上述类型的颂古外,每每又从唐人诗歌中缀拾余绪,以晚唐成句居多,此即是一例。

前文普济全盘袭用了整首高骈的诗歌,而此诗为禅界外人所作,写作之时,高太尉应无心表达禅意,不作穿凿的话,只是夏日午后、阴凉一刻时心境俱融的意绪。那么何以普济会觉得此诗恰好贴切,能够揭示出法演禅师话语中的眉目呢?

这里须得请出王国维先生。他的《人间词话》最近颇有重新流行之势,为学“三重境界”已经被牵强附会成了药里的甘草,但这段话点击率就低了很多:“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

有我之境不谈,无我之境,静安先生举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元遗山的“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个句子。很显然,“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所表达的那种淡淡的、没有强烈主观情绪介入其中的意境,与之正属一类。

禅宗认为,大千世界,一花一草,都是作为本源的心性本体的作用显现,这心性本体不止存乎我人的胸腔之内,而是蕴含在万事万物之中。再进一步说,既然我与物之间本质上但是一“心”,并无有差别,则真正的悟道者,应能泯灭对待分别之妄想,体认万象背后的真实,从而时刻安住在本源的心性之中。如此便不但入则主客双亡、实相界现前,而且出则事事无碍、自由翱翔于现象界矣。五祖山法演禅师的话,用我的理路咬嚼一遍,就是:识得心性作用、且能出入自在、运用其妙者,是俺老演推崇的汉。

用这一层意思来理解“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则无我之境,正是禅宗的“悟”态,是“自在”。回头来看这诗中的微风、波光、蔷薇、芬芳,色声香味斑斓的一瞬中,无不处于美好而自得的状态,而此状态里的各个元素又那么平衡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深远乃至近乎永恒的暗示场景,这绝非人的意识计较所能拟议的,反倒是给人的意识以一种极大的刺激,使人于当下之间顿起“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观感,从而契入到禅家的直觉“现量”境界,所谓识得“本地风光”是也。《肇论》云:“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如此说来,普济的这番葛藤,借花献佛得倒也有点意思。正如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能力原创优美的绘画送给情人时,到店里去挑张现成的贺卡便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道是: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学人只要有禅心、噙疑团,或许经此一点,真能了悟大事也未必。这也恰好印证禅家“法法现成”、“头头是道”,随便拿到手边的材料都能从中发见心性作用的意思。

其实岂止是普济呢,还有更多老和尚用此诗来传情表意:

举。本仁和尚示众云:“眼里着沙不得,耳里着水不得。”时有僧问云:“如何是眼里着沙不得?”答云:“应真无比。”“如何是耳里着水不得?”答云:“白净无垢。”

颂。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落横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龙源清禅师语录》)

举。沩山云:“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左肋书五字云——沩山僧某甲。此时若唤作沩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云沩山僧某甲。且道唤作甚么?”

颂。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高峰大师语录》)

这两则还是全盘引用,用暗示性的语言,而非解释性的语句来点拨公案中的关键。

绝顶深居世念忘,更无佛法可商量。日高丈五眠方起,一架蔷薇花正香。(《呆庵庄禅师语录.山居十首之一》)

这是另一种用法,明代敬中普庄禅师袭用了原诗中蔷薇花开的意境,以表达自己的“境地”。古德云: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休了去,歇了去,熄下心中的攀缘世念,再以这“无事人”之眼谛观万法,自然能入无我之境,不再 “红杏枝头春意闹”了。

行文至此,记起了禅宗公案中最著名的“境语”,顺手钞在这里——

僧问夹山(善会禅师):“如何是夹山境?”

答曰:“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

自然现象之绚烂优美,令人感怀,禅家之敢于自许超越俗世之诗家,乃至将诗家之物缀拾于自家篮头中故,为是能从这无我之境中体认到心灵的自在。

 

二、

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阑畔半垂沟。

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

——罗隐《柳》

如果说禅师们偷唐人诗句好比是在唱卡拉OK的话,这位罗隐老兄就是歌词经常成为关键词的口水歌之王。

罗隐,晚唐诗人。原名“横”,早年屡举进士不第,愤而自己改名为“隐”,但其实并不甘于隐,四处投递作品,终于为几个军阀所识,从幕宾做起,晚年屡迁至盐铁发运使而卒。《唐才子传》说他“恃才忽睨,众颇憎忌。自以当得大用,而一第落落,传食诸侯,因人成事,深怨唐室。诗文多以讥讽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比如他咏西晋灭吴的名将王濬,就说:“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来即命通。若使吴都犹王气,将军何处立殊功。”咏汉代大儒董仲舒,就说:“灾变儒生不合闻,谩将刀笔指乾坤。偶然留得阴阳术,闭却南门又北门。”可见是一位性情偏激、言辞刻薄的古代愤青,早年考不上公务员那是应该的。

不过,愤怒出诗人。他的诗,每有新意、多出奇语,极受时人称赏。别的评论不说,有一则虎头蛇尾的绯闻可以一提:罗隐经常献诗给宰相郑畋,而郑相公的千金恰是一位文学女青年,每每吟诵罗隐“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的诗句,便会心潮澎湃、目光失焦,仿佛可以想见罗公子英姿飘逸的身影。郑相公看女儿那种痴迷的状态,就有意把罗隐约到家中,让女儿躲在帘子后偷看,如果中意的话招为东床也未始不可。不料这罗隐相貌丑陋、举止迂腐,当天的表现更十分本色,完全和少女情怀中的伟丈夫或俊郎君天地悬隔,于是这段脑海中酝酿的爱情当场“见光死”,郑姑娘自此绝口不吟罗隐诗了。

虽然郑姑娘不吟,但宋人永亨的笔记《搜采异闻录》中记载:“士人于棋酒间好称引戏语以助谈笑,大抵皆唐人诗。(中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自怜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罗隐诗也。”罗秀才的诗在广大读者中以其通俗别致的魅力,成为酒桌上、谈圃中的时髦话语。

我粗粗地用搜索引擎查询了一下大藏经,结果“挠(恼)乱春风卒未休”这句诗竟然出现137次、在87本佛教典籍之中。删去重复的记载,至少有几十个禅师在上堂法语、评说、偈颂中加以引用。以偈颂为例,就有:

庭前柏树示禅流,几个亲曾见赵州。明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未休。(保宁勇)

清贫三盏便轻酬,万里曹门出郑州。尽情斫却月中柱,恼乱春风卒未休。(天童净)

祖父田园都卖了,四边界至不曾留。奈何由有中心树,恼乱春风卒未休。(径山杲)

故园春色在枝头,恼乱春风卒未休。无事晚来江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应庵华)

动弦别曲,叶落知秋。不肯子放,只肯子收。来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未休。(庵演)

省要之言伸一问,宗师遽坐不轻酬。无端醉后添杯酒,恼乱春风卒未休。(枯禅镜)

急水波心下直钩,鱼龙虾蟹一时收。祖师活计无多子,恼乱春风卒未休。(松源岳)

称意金鳞一上钩,华亭江水合西流。钓船尽底掀翻了,恼乱春风卒未休。(朴翁)

讽刺的是,最后一首中用到的典故主人——唐代禅师华亭船子和尚恰有“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的感叹。意思是说,一句富有创意的话语一旦问世,就会被缺乏创意的庸才们反复套用。庸才们用得沾沾自喜,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早就像驴子那样牢牢地被名句栓绊住了。

那么,禅宗老和尚们何故对“恼乱春风卒未休”引用未休,以致罗隐地下有知都会喷嚏连连呢?再换一种问法,“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同样是罗隐的诗,同样是经常被我等俗人用作口头禅的名句,何故禅宗老和尚们却碰也不碰?这个“恼乱春风”到底恼乱在什么地方呢?

这里要请出第二位嘉宾,云门宗的洞山守初禅师,文字禅中“活句死句”的概念就是由他首次明确提出的。在宋代名僧惠洪的名著《林间录》中对此称引如下:“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此论一出,四方欣肯,很快成为丛林中教育学人的轨则,即要求学人参“活句”,不参“死句”,参“活句”者活,参“死句”者死。那么死与活如何分类评判呢?且耐心看元代石屋清珙禅师的案例。

石屋初参高峰原妙禅师,高峰授他“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的话头,三年都没有开悟。后来高峰指示他去找及庵信禅师,见面时及庵就问他,高峰教了点什么。石屋回答说:“万法归一。”及庵又问:“你对此如何领会?”石屋无语。及庵评价说:“这是死句,哪个神经病教了你这个!”他又继续问道:“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这话意旨如何?”石屋回答还没对路。及庵评说:“这个也是死句。”石屋听了一身冷汗。之后,他在及庵处参学六年,及庵再举前话,石屋答以“上马见路”。没料想仍遭到呵斥:“在此六年,还作这个见解。”石屋羞愧难当,发愤离去。途中忽然抬头看见风亭,豁然醒悟。回去对及庵说:“有佛处不得住,也是死句。无佛处急走过,也是死句。我今日会得活句了也!”及庵说:“那你说说看。”石屋说:“清明时节雨初晴,黄莺枝上分明语。”及庵终于点头认可了。

从本则中的例句看,“死句”指的是一看就能看出来包含一定哲理意蕴的语句,也是带有说理性质的正常句子,而“活句”则是一看看不出究竟的无意义语句,驴唇不对马嘴、情境错乱、超越正常思维的不正常句子。比如有人问我,达摩老祖为什么在少林面壁呀?我如果回答“凝心壁观,求趣菩提”,这显然是死句;如果回答“宝宝唱歌宝宝听”,这或许就是活句了。

至此,恐怕有人会想起侯宝林相声中用来压场子的谐谑诗——“胆大包天不可欺,张飞喝断当阳桥,虽然不是好买卖,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果这话是某禅宗大师所言,用死句活句的标准来评判,或许真有人会煞有介事地去苦苦参究。如此,则龙蛇混杂、薰莸同器,双兔傍地走,具眼衲僧与大言欺世之辈,失去了分别的标准!临济宗巨星大慧宗杲禅师就批评说:

今时人只解顺颠倒,不解顺正理。“如何是佛”,云“即心是佛”,却以为寻常。及至问“如何是佛”,云“灯笼缘壁上天台”,便道是奇特。岂不是顺颠倒?……如真净和尚(真净克文,临济宗黄龙派禅师,有“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这样惊世骇俗的偈颂),拈提古今不在雪窦之下。而末流传习,却成恶口……

这确实是后期禅宗的弊端,不过我们撇开这巨大的副作用不提,其实分辨死句活句的初衷,和禅宗的一个根本理念有关。

前述洞山守初还有四句要言,道:“言无展事。语不投机。乘言者丧。滞句者迷。”意思是说语言并不能直接开示事理,语句中本身的理路并不投合来机。拘泥语言、从其本义上领会者,就会被语句牵着鼻子,落入其中预设的套路,就算有所领悟,那只是他人见解,就是“死”。应当托开语句,让语句成为击竹的石片、入处的挡驾牌,学人由语句触发、返照自心、从自家心田中获得妙悟后,这语句才算是“活”。

因此,意蕴明显、理路清晰的话语,虽然意思没错,对禅宗学人来说还是死句。所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罗隐之“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理路分明,谓之死句可也,所以没人碰它。

意蕴不明显、理路不清晰的话语,用在出乎意料的情境中,就可能是活句。罗隐此诗本是咏柳,“一簇青烟锁玉楼,半垂阑畔半垂沟”写静态,“明年更有新条在,挠乱春风卒未休”写动态,不过是柳条在春风吹拂中摇曳不休的意思。只是晚唐人写诗好强翻新语,所以罗隐就用拟人手法加无厘头逻辑:明年还有新的柳条,春风何必急吼吼地吹个不休呢。这话似庄实谐,只是让人一见新奇。质实而言,既无微言深意、亦无理路可通,顶多和“树欲静而风不止”有点类似。故而就有成为活句的资格。

之所以说“有资格”,而不说“就是”,是有第二层意思在——活句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才能“活”起来。如果单独拈出,例如“柏树子”、“吃茶去”、“老僧在青州做一领布衫重七斤”,曾经的活句也是死句。

不见大沩善果禅师上堂道:

如何是活句,莫是“路逢死蛇莫打杀,无底篮子盛将归”么?莫是“陕府铁牛吞却嘉州大象”么?莫是“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么?莫是“天台普请,南岳上堂”么?莫是“不露锋骨句,未举先分付”么?若如此,总是死句。且如何是活句?卓拄杖云:“有情有理俱三段,一道神光射斗牛。”

这话,究竟还是含糊。让我来帮他说说透:活句是“似死实活”、参的要义是“死里求活”。初看是句无义味、无干涉的没滋味话语,但情境中人如果籍着这无义味句,跳出情境的设定,却能恰好撞着关键,悟得心机,所谓“一道神光射斗牛”。此时再回过头来看这句话,又能觉出句里句外微妙难言的滋味,是为“活句”之成立。所以,活句是触发“机用”的活句,是龙吟的枯木、活眼的髑髅。参“活句”不能从理路上寻求,而是要从若即若离的暗示中获得启迪,且这启迪是来自本心、不假外求的。圆悟克勤禅师说:“一机一境,一言一句,且图有个入处。好肉上剜疮,成窠成窟。大用现前,不存轨则。且图知有向上事。”(《碧岩录》第三则)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最后举一段五祖山法演禅师的上堂语,既可体会“恼乱春风卒未休”在禅宗机语中的活作用,也可以再来复习一遍前述的禅宗观念,算是一举两得:

若论第一义……设使言前荐得,犹是滞壳迷封。纵饶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若也把定封疆,说什么“法堂前草深一丈”。直得凡圣路绝,鸟飞不度,天下衲僧,无出气处。……今日向第二义门,放一线道,与诸人相见,且要诸人顺时保爱。……乃拈起拄杖云:古人道“拈起也,天回地转;放下也,草偃风行”。四面(古代和尚居住在某地做方丈,就常以地名自称,例如住天童寺就自称天童,这时法演住持四面山,所以以四面代称自己)即不然。拈起也,七穿八穴,放下也,锦上铺花。且道:还有为人处也无?良久云:来年更有新条在,恼乱春风卒未休。(《法演禅师语录》卷上)

语句终落第二义,把定封疆、识得拄杖,也就是把握自己的本心真性,才是禅人学处、保任处、得自在处。那何故法演要更出翻案语句,说什么七穿八穴、锦上铺花呢?烦恼既菩提,真妄心不二,澄潭不许苍龙蟠。《圆觉经》云:“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

非我故弄狡狯,“来年”以下十四字,留待读者好参!

 

三、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禅,是中国佛教中亲和力最强的一个部分。不论阿猫阿狗,从要饭的到当官的、从推销茶叶的到贩盗版书的,往往都自称或自以为懂一点禅。我当然也是这乌合之众中的一员。

谈到禅,除了那些著名的禅宗公案、禅门话头,还有一类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禅诗。

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品类,禅诗到底和一般古诗同在何处、异又在哪里呢?须得先廓清一下范畴。

一般意义上的禅诗,所指有两类:一、禅师之诗:僧人作品,这僧人不一定非得属于禅宗,在普通人看来,僧人和“禅师”是一回事。二、禅意之诗:富有禅之意蕴的诗,所谓禅之意蕴,后面详表。——上述两类,有重合,也有不共。

比如云门宗的雪窦重显,他的许多诗,可以算作是位于重叠部分;而禅月大师贯休的不少诗作,盛名之下,纯属客套,顶多算是前者;苏东坡的大量诗词,禅味充盈,笔者以为,是后一类中的翘楚。

雪窦的百则颂古不用再举,我们先看看贯休的一首“代表作”:

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

秦苑幽栖多胜景,巴陈贡愧非才。

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来登郭隗台。(《陈情献蜀皇帝》)

道是:全国闹灾(兵灾,军阀混战),只有蜀地清净。我一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千山万水奔赴您这里,一来是皇上(五代时割据四川的军阀王建)您求贤若渴,二来也是皇上脸面的光荣。不过我年纪大了,用我就别指望了,让我养养老那最好。——一个生逢乱世,在权力场中奔凑一生的老人,谁都不会过分苛责他,但这类应酬之作,归之为禅诗,却是难以接受的。

同样是命犯摩羯者,不妨再来看看东坡居士的一首词: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

在生命与事相倥偬易逝之际,东坡睹物怀人,用他敏锐的触觉把握到了无常之意味,末句更进一层,揭示万法实相、当体即空,妙在情、景、义三者无间交融,顶门一锥,热衷人或者会出一身冷汗。

因此,禅诗,或者说对读者具有欣赏价值的禅诗,应当是禅意之诗。而作者的身份,则不体现决定因素,须得根据他对佛法的理解以及将之表达出来的实效来料拣。如果选家因为作者是披缁者就拉进篮头内,那恐怕就有眼目不明之嫌了。

如此,反过来说,是否包含禅意佛理的就是禅诗了呢?也未必。别忘了还有一个“诗”字。“诗”字何解?窃以为:押韵、平仄、对仗、字数……所有这些,是古典诗歌的形式,不是它的灵魂。灵魂——以禅喻诗——在于“活”。

严羽在诗学名著《沧浪诗话》中指出:“诗者,吟咏情性也。”他先举正面的例子:“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再举反面的例子:“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一正一反,把诗的定义界定的很清楚。

 “活”什么意思呢?第二节中笔者已经谈论了禅宗中“活句”与“死句”问题,活句是意在言外、韵味无穷的句子,死句则是质实呆板、一览无余的句子;活句带有暗示性,死句则是描述性的;活句启发人的思维,是开放的,死句限制人的思维,是封闭的。

禅宗的机锋如此,诗歌的“机用”也该当如此。

银星钉称衡,绿丝作称钮。

买人推向前,卖人推向后。

不顾他心怨,唯言我好手。

死去见阎王,背后插扫帚。

这是“和合二仙”之一的拾得大士的一首诗,可以算是坏诗的代表。老子云,惟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此诗讲的道理很对,末句还带点滑稽的效果,但坏就坏在没有余味,意思全写在句子里了。当你闭上眼睛回想时,恐怕唯有“背后插扫帚”还能想得起来,其余则很难入脑了。

欧洲民间故事中说:帕图亚的圣安东尼在湖岸上长时间耐心的向鱼儿布道,劝说它们改变贪馋的本性。鱼儿愉快的聆听布道,但过后重又各自追逐自己的猎物果腹。——好诗不是耳旁风,不能仅是押韵的道德教诲,而应当是穿心箭,有令人戚戚焉的切入点。佛家说的“善巧”二字,就是能让读者易于讽咏、揣摩、记忆、思考,才算成功。

故而严羽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这里“入神”,照我说,就是有活的灵魂在:句里妙悟,句外余韵,乃成其为诗。

回过头来说禅诗。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

这是传说中的东土大圣、梁代傅大士的作品。用四组相对的概念组合而成,和“插扫帚”相比,就有嚼劲得多。首先只是意象,没有说理。其次这意象很引人入胜,因为它有违于我们日常的经验。既然空手,怎么把锄头?既然步行,如何骑水牛?更奇的是,桥怎么流而水又怎么不流呢?如果识一些佛理的人,会由此产生很多联想,例如:物质的运动与静止是相对的?事相上相矛盾的事物在本质上是相互融摄的?万法的实相是通过否定之否定来揭示的?再进一步说,这“水牛”是否是禅宗常用的对心性的比喻?“骑”就是《金刚经》中“云何降伏其心”的“降伏”?“步行”则是指“步步踏实”的修行?等等。无论作者本意何在,相信很多人会读出自己的微言大义来。

那么好的禅诗是否应当向它看齐呢?非也。在我就嫌它太过单薄、诗味太淡。读后只有理趣的启发,缺少心灵的共鸣。读者在理性上或者能接受般若空义,但在情感上却与诗篇产生不了同一感,不容易融进去。因此,在我看来,这仍旧是高级形态的说理诗,不敢派作是“死句”,至少还难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

再来看下一首: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灵澈《东林寺酬韦丹刺史》)

有人说中唐以后,只有好句,没有整篇都好的诗。不过这诗的后一句,着实该画一排圈圈。我等在尘世中碌碌的凡人,并不是不觉得迎来送往的百无聊赖、勾心斗角的精疲力尽、罗绮膏粱的麻木腻味,并不是不向往西风起而莼菜鲈鱼、大江流而渔樵闲话、春山静而鸟鸣花开,然而然而,如同《等待戈多》中那两个永远在发牢骚而声称要离开却又屁股一动不动的人一样,我们自以为看破了喧嚣却仍旧选择留在喧嚣中,不忍割舍,无法离开。这也就是佛教为什么称呼这世间为“娑婆世界”也就是“忍土”的意思——众生心性刚硬,宁愿忍受三毒及诸烦恼也不愿出离。

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有。”僧云:“既有,为甚么却撞入这个皮袋?”州云:“为他知而故犯。”

灵澈的诗句,用形象的具体描写,而非枯燥的排说道理,很能激发起一般读者对自生生存状态的反思。活着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而活?应当怎样活?

再看一首晚唐诗僧修睦写的《宿岳阳开元寺》:

竟夕凭虚槛,何当兴叹频。

往来人自老,今古月常新。

风逆沉鱼唱,松疏露鹤身。

无眠钟又动,几客在迷津。

此诗首联开篇破题,颔联以月之恒久,对照人事的代谢无常,表现出一种对尘世现象的空幻感。颈联写夜半之际自己凭栏所见的景物,只是出于五律体裁上的需要(晚唐人写律诗要求颔联和颈联不能同一类型,一为抒情则另一必为写景),我觉得并不太好,也不必做什么穿凿解会。关键是尾联画龙点睛,体现出作者反思的态度,既是写凌晨时自己的心理活动,听闻寺院钟声而念想很多人还在沉睡中,又一语双关地表现出作为一位僧人对众生身处三界、沉溺火宅的悲悯,且照应了开篇“兴叹频”的内容,形式上也很饱满。

上面两首诗,从艺术效果来说,是好于傅大士的“桥流水不流”的。

还有另一类禅诗,本身几乎没有外露的“意图”在,纯粹只是写景或叙事,但禅味却如同一枚青橄榄,从言句之外溢出,让人再三叹赏之余,生出一种“思”的感觉来。更甚者,虽非人人,但不少有缘人能由此契入到“悟”境、任运于“活”态。此种体验,从审美的,到抽象的,再到圆融的,于读者妙不可言,当然也就证成了禅诗的价值。不过这是因人而异的主观过程,彼之甘饴,我之毒药,只能举对本人有效的案例:

敛屦入寒竹,安禅过漏声。

高杉残子落,深井冻痕生。

罢磬风枝动,悬灯雪屋明。

何当招我宿,乘月上方行。(《寄青龙寺原上人》)

暝虫喧暮色,默思坐西林。

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

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

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秋夜宿西林寄贾岛》)

这是唐代诗人贾岛的堂弟、僧人无可的两首诗。“高杉残子落,深井冻痕生”与“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历来是极受叹赏的名句。前句写客观的物态,后句写主观的心理事件。两句都着眼于物候交替时寒凉悠远的意境。读者深味句义,或者会想象:在这种萧瑟变迁的情境包罗中,能感主体是何许人也?他又过着何等之生活、有何等的胸怀?若把自己放置于其中,会有如何的情绪兴发?如同中国山水画所擅长的留白技法,在此种难以凑泊的想象中,有无限韵味存焉。于是又回到本文第一节中提到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无我之境”并非指纯客观,如同法国新小说派所试图尝试的那种“摄像头式”文体——因为但凡诗篇,只要有所观,必有能观,不可能剥离所有的情感与情绪,不可能不做任何取舍裁剪——而是指当物与我交融在一起时,不再有强烈的主观情绪凸显出来、强烈的执取之念相续下来。

再看宋代泐潭灵澄禅师的《山居》诗或作《西来意颂》: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只是平平说来,如话家常。但此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意绪,却像是从复调音乐的和声中产生的美感,是从泯灭“差别相”、对物的本然状态的表达中体认的“共同相”,是心灵抵达空明与澄净后的自由境地,是给予读者的一种充满禅之智慧的无得之“得”。

禅宗崇奉的典籍《楞严经》中也说:“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盘。”

如果嫌这话说得太玄,可以不必介意,只需放开自己,随手翻翻王维的集子,很多五言诗歌,都是这方面“无说之说”禅诗的代表作。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再次一等,寒山子的诗,虽然风格变化多样,笔力高下参差,偶尔有“甘蔗滓”之类的谐趣诗,和疑似后人混入的怪文(“烧香请佛力,礼拜求僧助”云云),但像“今日岩前坐,坐久烟云收。一道清溪冷,千寻碧嶂头。白云朝影静,明月夜光浮。身上无尘垢,心中那更忧。”这样风格的,也是其中的翘楚。

到这里,什么是禅诗的意思已经“至矣”——诗为形式,禅是意蕴,禅诗千古不二之致,在于诗心与禅心无间交融,禅借诗优美的形式抵达读者的心灵,诗借禅深邃的意蕴兴感读者的心灵,“妙悟”的花朵从中盛开。

但若要说“尽矣”则否。苏东坡拜见照觉禅师,呈诗一首云: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雪窦也有颂古云:

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白云为盖,流泉作琴。

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

诗心与禅心,既存乎吾人心中,也蕴含在大千万象里。用观照的般若法眼,看缘起缘灭,看现象的流变和真常的不变易,禅诗何处不在?又有什么不是一阕优美的禅诗?

有道是:“千波竞起,文殊家风;一亘晴空,普贤境界。”只要如法演老所言,“识得拄杖”,禅的家风、诗的境界便会一一从吾人胸襟流淌而出,从此盖天盖地去也。

再次拾缀一句经常被禅师们“拿来主义”的唐诗名句收束本文,识者得之。曰: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