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悲

 

        杨三爷伸两指头,捻捻长顺的脸蛋,说:“这娃眉眼生得端正嘛。还读过两年私塾?作我长随吧。”打那起,十四岁的佃农后代谢长顺,再用不着穿糨染得硬梆梆的土蓝布啦。
        杨三爷经营酱园和绸缎铺,分号开到了成都府。却不像其它富户,被钱烧得张扬,抽大烟,设赌局,逛窑子啥的。大烟绝对不沾,不饮茶酒,不嫖更不赌,一日三餐寡寡淡淡。至于铺里张罗,交往酬酢,也由着几个管事撑持。自己呢,要么在院里亭内,就壶白水读书。要么带了长顺,出北门,顺涪江,散漫往上,进石镜寺,与大智和尚讲经论佛。
        二月里,天还阴冷着。傍晚时,一主一仆,从石镜寺回来,经城门洞时,听到呜咽声――城门洞下,护城河里,一只小狗崽,正奋力抓挠,无助呜咽。护城河引的涪江水,虽经无数湾汊,弱了流势,仍细浪汹汹。加上砌沿的青石,全积了黝黯厚实的青苔,狗崽虽奋力抓挠,却无法攀附,瞬间已漂了七八尺远,那呜咽声便更凄怆了。杨三爷腿长,左手兜住长衫下襟,往左一分,疾冲几步,立定河沿,蹲身下俯,右手一探,准准拎住狗崽颈皮,哧溜一下,拎出水面时,长顺才跑到。
        杨三爷将狗崽放在沿上,从袍袖里扯出绸巾,蹲下身来,一边给皮毛狼藉的狗崽擦水渍,一边笑问:“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狗一命呢,能造几级?”“最少也得四五级吧。”杨三爷哈哈大笑。将擦过水渍的狗崽,放到长顺怀里,“送佛送到西,救狗救到底。抱回去。春寒料峭,不然,非冻死不可。”
        回到家,杨三爷亲自到厨房,吩咐用猪骨加老姜熬汤,让长顺拿棉花碎布,在后院角铺下个暖暖的窝。等回房吃过饭,提了马灯又出来,看狗崽的光景。狗崽姜汤饱肚,精神了许多,竟是一身的黑,在院中摇来晃去,毛茸茸似弹动的黑线团。见了杨三爷,摇摇晃晃偎上去,轻咬藏青鞋梆,呜呜呜撒上了娇。杨三爷乐了,将马灯座在地上,蹲下来,一只手握住狗崽两个前爪,一只手摊着,任狗崽粉红的舌头,在掌心舔来舔去。“这家伙黑得像炭圆,就叫‘赛李逵 ’吧。长顺啦,可得好好照看着。”
        春天过了,夏天也快完了,“赛李逵”个儿翻了番,出落得有些骠悍了。天热,杨三爷懒得上石镜寺,天天穿了绸褂,趿了木屐,在亭里读书。亭里放着春凳,春凳上摆着笔砚、白水。读到兴处,便会在书页上圈圈点点,然后摇头晃脑,白水也能喝出饮酒的劲头。这几天,已第三遍读《史记》了,泛黄的书页上,新批旧评,重叠拥挤。
        杨三爷眼倦了,搓搓脸颊,揉揉眼眶,见长顺举着扇,正蹑手蹑脚往亭柱前凑。“做啥?”
        “有只土蜂,赶也赶不走,怕是也知道亭子里凉快呢。”长顺压低了声,怕惊了蛰伏在柱上的土蜂,一心想“叭”地一扇拍扁它。
        “扑它做啥。好歹也是性命。”
        “被它蛰了,可不得了。那年我被蛰过,起了偌大个包,又疼又痒,七八天不散。”
        杨三爷轻笑一声挥挥手,阻止住长顺扑下的扇。“任由它吧。你不去招惹,蛰不了你。” 快晌午时,张管事怀抱个匣子,急急进了院。到了亭外,先鞠个躬,轻唤声“三爷”,见杨三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才勾着腰走进亭子,双手将匣子放到春凳上。打开匣子,匣里是只方方正正的红绸包,解开红绸,现个锃亮的铁家伙。前伸细长管子,中生扁平肚儿,后是上窄下敞的柄。杨三爷拿绸巾拭了拭手,将铁家伙捉在手里,掂了掂,突地朝院角槐树一点,“砰”一声响,铁家伙吐出团火,一根槐树枝桠“喀嚓”声断了。这是啥家伙?!长顺一哆嗦,扇子拿捏不稳,一下掉了。躲在院角的“赛李逵”,一惊而起,汪汪直叫。
        杨三爷眯细了眼,将铁家伙掂来倒去打量。“洋人的家伙啊,还真好使。难怪咱们的门,总给敲开。”回头看看张管事,“你还有事?”
        张管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这次往成都送缎子,脚夫谢福娃,在路上偷了一匹。”
        “夏家大田的谢福娃?打算咋办?”
        张管事抬头看了眼杨三爷的脸,“剁他只手?”
        “荒唐!庄户人家,还是要靠手来收割点播的嘛。”杨三爷淡淡一笑,倚着亭栏,突然大喊“‘赛李逵’!”正吠着的“赛李逵”,往这边一望,立刻止了吠声,撒着欢跑过来。杨三爷手一甩,“砰”,几朵黑毛飘起,“赛李逵”耳角上开了个豁口。
        “打那年在成都用过,又几年没摸,手生喽。那会儿,可是要鼻子是鼻子,要眼是眼的。”杨三爷颇惆怅地摇了摇头,吹散管口袅袅的烟,“那个谢福娃,烙只眼,长长他记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