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河之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出家十几年来,为了寻求真正的解脱大道,他一直都在奔波、参学。今年春末,他第二次来到了高原。

第一次还是六年前,他在一所藏传佛学院里求学,一住就是四年多。由于气候恶劣,再加上生活条件的艰苦和学习任务的繁重,最终他背着大大小小的一身病回到汉地。

顺路回了一趟故乡,在亲戚家住了几天(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姊妹)。看到他落得和乞丐差不了多少,未来估计也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诸如当方丈、住持之类。原本就游丝般的一点亲情很快就化成了冷漠,亲戚们要么仕运正隆,要么商海纵横,要么紧随潮流呢!

于是,在言谈中,他感觉到盛气凌人,感觉到冷酷势利。终于,他被告知:“你要尊重我们!”从茫然无措到又好气又好笑, 不紧不慢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丢下一句话:“空虚!”摔门而出。

在寺院里,他调养了近两年,健康在慢慢地恢复。有一次因为急需一些中成药,他拨通中学语文老师的电话。他和老师相识已经二十年了,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初一时学习《驿路梨花》那篇课文的情景。头一天,老师在总结中提到:只要我们时时刻刻怀着一颗助人为乐的心,就会给人间送来阵阵温暖和芬芳,这才是真正的“驿路梨花处处开”,原本就热爱文学的他,兴趣被激发得更高了。第二天,老师询问有没有人能够复述课文的大意,做过复习的他举起了手,一开始就没有紧张打结,后来几乎成了声情并茂的背诵,最后,老师带头鼓起了掌……

这一次,他一厢情愿地相信老师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他所需要的只是几盒中成药而已,而老师是乐于助人的,因为她曾亲口这样说过——他在出家之后,还经常在外地打电话给老师送去问候和祝福,老师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但这一回,电话那一头的老师语气明显透露出不耐烦来,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们那县上的医院就有这些药,你可以买到的,我们自己吃药也是自费的,没别的事了吧?那就挂了。”他沉默地先挂断了电话,坐在那里愣了好一阵子,心里一片麻木的冰冷。是的,在商品经济的时代,红尘之中有很多的艰难,要理解他们的苦衷,他努力地劝说住了自己。从那时开始,他不再走进公用电话亭了,后来,还是一位共住的道友帮助他度过了这个难关。

今年春天,看到自己身体日渐硬朗,同时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正在指缝中悄悄地溜走,又感叹自己对佛法只能算是粗略的了解,实际修证上却毫无觉受和功德——正因为此,才会不可避免地遭到包括亲戚故交在内的世俗社会的轻视和侮辱,他当然不会为此耿耿于怀,但也因而自我反省而时常心怀惭愧。于是,不顾道友的善意的挽留,奔波了几千公里之后,他来到了这座以闭关而闻名的藏传寺院。

几个月后,酷寒的严冬正在一步步地迈近,而他又感觉到有点撑不住了。可以肯定,如果缺乏治疗和调养,他将注定很难在此地长住下去。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班车,赶到了县城,走进电话超市,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拨通了记忆中尘封很久的一串数字,那是他中学好友的电话号码。得知他在千里之外,同学说:“还是我给你打过去吧!长话费挺贵的,你们出家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收入。”“不用了。”他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没什么,没什么,把你需要的药名,你的地址、邮编告诉我,我明天就给你去办。听说高原冬天很冷,我再给你寄几件冬衣和厚袜子去!”

他尽力平稳住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来,我们很少联系,你怎么就一口答应了呢,你为什么还和以往一样信任我呢?”“哦,因为我们三年相处,你的诚实和用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听到你放弃优越的工作,而出家的消息,很多同学都替你惋惜,但我却尊重你的选择,虽然我对佛教了知甚少。听你刚才所讲的那段经历,肯定你还是很认真,很诚实。我在猜想,你该不会曾经在希望别人帮助时,遭到过拒绝?否则,你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但是,在这个时代,你觉得帮助一个无名无权无财的出家人,有什么意义吗?”他索性把心中的感叹变成了沉重的问号。“人和人相处,如果完全建立在利益交往上,那是很乏味的,也是很可怕的。我想,你在那儿要是真的有其他办法解决,就不会打电话给我了,一定很难过这个坎了。而且,尽管这么多年我们很少联系,但可以肯定,你一直信任我,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才会直接打电话说出你的困难,你看,时间太长了,还是我打给你吧!”“不了,谢谢,估计收到你的包裹时,我们已经开始闭关了,明年春天,我再和你联系。”

走出电话亭,他一路感慨万千,为了信仰,他失去了很多,以致于一度陷入困境,尽管能保持无怨无悔,却往往力不从心。他一度是孤独的、无力的,而借着光缆,相隔万水千山的老同学给予他支持和力量,不考虑他的身份,不考虑他的地位,当然也不考虑他的财产,就无偿地伸出了援手,只因为信任他,理解他。

他因为被信任而感动,因为被理解,使得他面对艰苦不再觉得疲乏。那些坦诚的话语,使得他领悟到:在某个层次上,信任和理解的力量重于亲情血缘,胜过故交之谊。

 

                     寂寞出山

 

真诚的信仰,被世间的投机所利用,解脱的风骨,为作秀的表演掩盖。

那是一座没有名气的山,据说山上有一座古庙的遗址,风景虽然幽丽;可是因为荒草没膝,泥径曲折,除了山下的村民偶尔上山挖笋、寻草药外,节假日也极少有人来游玩。

一天,一位身背背夹、脚穿草鞋的青年行脚僧人上了山。在一片竹林附近,找到了几块断残的石碑,几天后,他就用毛竹搭起了一个简陋的茅蓬,一直没有下山。

一次,几个上山砍毛竹的村民遇见了他。那时,他正在竹林中的大石上静坐。村民没敢惊动他,蹑手蹑脚,探头探脑地走进了茅蓬。没有佛像,没有香炉,没有蒲团,也没有木鱼和铜磬,只有一个竹子钉成的禅凳,角落里,三、两块石头垒起的一个小灶,上面一个铁锅。转到茅蓬后面,那里种了一片土豆和萝卜。村民们站在他身后很久,直到傍晚,他也没有下座,那些人只得莫名其妙又悻悻地下了山。

慢慢地,山脚的村子里知道山上有个出家人了。但人们很奇怪,又不敬香,又不拜佛,又不求签问卜,他修的是哪门子的行哪?只要有人上山,都好奇地专门去看一看他。有时他在整理那块地,或者在泉水边洗衣服,更多的则是在打坐,遇到人,也只是低头合个掌而已,从未开过腔,村民们无法理解同时也无法接近他,只觉得他好怪。

一年多后,两个出家不久刚刚打完禅七的青年僧人结伴行脚来到了这里。竹林边又增加了一个茅蓬,那一块地,除了土豆萝卜,又种上青菜和南瓜。他还是那样的沉默,仿佛千年碧潭,不见一丝儿涟漪。新来的两个僧人,不能象他那样寂静,经常围绕竹林,一边漫步经行,一边低声讨论着什么。遇见路过的村民会打个招呼。由此,人们才渐渐知道他们是专心打坐用功的修行人——竹林里,三个人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一坐就是半天。问起他的情况,共修的两位青年僧人也是一无所知,但都由衷地点头:“了不起。”

那个深秋的清晨,两位青年僧人从茅蓬里钻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坐在竹林中的背影。那夜的霜很重,竹林里还弥漫着厚厚的雾气。可是,他周围一丈方圆的地方,竟然干干燥燥,没有一点霜露的痕迹。惊叹之余,他俩转到他的面前,轻轻地上前,才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伸手拭拭,脉博也没有,流着眼泪,他们不约而同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把他搬回到茅蓬里,他们打算七天后再处理他的遗体。因为大家都是身无分文的行脚僧,他俩只能放些枯竹、枯松,拨了一堆干草,堆在茅蓬前。以后的日子里,尽管还是经行坐禅 ,可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来了——奇怪之余,他们感到莫名的伤感。

五天五夜后的一个中午,他放下了腿子,睁开眼睛,走出茅蓬来,正在挖土豆准备中饭的两个青年僧人在抬眼之后,惊愕得呆在了原地。好久之后,他俩回过神来,赶紧走上前去。他四周一打量,仿佛知道了一切,微笑着摆了摆手。两个青年僧人对视了一下,带着敬慕不已的表情也微笑了。

当天夜里,他就悄悄地离开了,没有留下一张纸、一句话,他决心要往深山更深处远离了。

天亮后,两个青年僧人背着简单的行李追下了山。在路口遇见了一个经常上山的村民,他们简短地叙说了那番奇迹,就匆匆地走了,因为他们要追随他,依止他。

一个伟大的修行者,自然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很快,几十里外的城市中,一些背着香袋的香客居士们包车结伴而来,又结伴而去。不久后,叮叮咚咚的凿石声打破了山中的寂静,一条石阶路,从山脚下开始慢慢地向上蜿蜒伸展。路的尽头是一座正在兴建的寺院,寺里没有一个僧人——那个经常上山的村民是发起人。

那片蓊郁的竹林已经消失,工人们正在挖地脚建大雄宝殿呢。据说是那两座茅蓬的旧址上,只高高地竖着一块寺碑,在兴建缘起中,那位僧人被称为无名禅师,两个青年僧人则被附会成他的两大弟子,这座寺院被理所当然地命名为无名禅寺了。那几块打坐的大石头被挪到一边,成了景点叫作莲花石。远处的那股泉水,也被莫名其妙地称为罗汉泉了。

那位发起人,因为曾经和这三位僧人常打照面,结果成了众人敬慕的对象;因为亲耳听过那番奇迹,似乎也分享了荣光,总会在游客居士很多的时候,搬个蒲团坐在人群里绘声绘色地演讲起来。偶尔,他也会盘起腿来打坐,见到人也只是合个掌,低头一声不吭。当然,眼尖的人会看到,他的腰间挂着手机和小灵通。

在遥远的、不知名的寂静深山里,那三位青年禅僧是否因此而感到悲哀,为自己,为末法时代的佛法。

 

                       信用之卡

 

离开宾馆前,整理随身的物品。他从贴身的小袋里掏出了那张硬硬小小的信用卡,拿在手上看了好久,又揣了回去,在乘电梯下楼时,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从内地归来的弟子诚意站在自己的窗口,供养上来的几张带着体温的软绵绵的拾元票子。

一张信用卡,改变了他,也改变了他的两个弟子的命运。

这张信用卡,是他的依止弟子明立送——不能说是送,应该说是供养给他的。

明立在汉地出家,读过两年的佛学院后,就回寺院当监院,有不少的皈依弟子。前些年来到藏地依止自己。在汉族弟子中间,他最先用上了液化气、微波炉、录音机、MD……逢到会供日或诵戒的放香时间,公用电话那儿准缺不了他的影子。

至于自己,虽然在多年前就因为出色的辩论被评为堪布,但却没有向汉地弘法的因缘,毕竟,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藏族人。那一年,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明立发心供养他去内地治疗,并且一路联系了居士们来接待。从那时起,他的事业慢慢打开了场面。

他浏览了四大名山、桂林山水、贵州溶洞……最后,落脚在一位学佛的高干家。高干的亲戚,一位老中医担当了他的健康顾问,在舒适的环境中,他调养了两个多月,渐渐恢复了健康。这期间,经过明立和高干的多方努力,他的著作也准备印刷出版了。他内心里非常感激明立,同时又很清楚明立的条件:在经论方面并不精通,只能勉强称得上中等,可是,他依然动了心——这样的弟子不重用,还要重用什么样的人呢?!

当年年底,因为他的大力推荐,明立被评为汉族堪布。

其实,在那所著名的藏传佛学院,他经常交往的却是诚意。

他是在整理自己的经论注释,打算译成汉文时结识诚意的。那时,自己的汉语水平太低,就在汉族四众弟子中寻找助手,结果,文科专业的诚意就主动来到了他的面前。

诚意很有悟性,每当自己心里的意思已经组织成片,口头上却断断续续无力表达而面临尴尬局面时,总能稍作思考就在纸上刷刷地写起来。过后读给他听,竟和他所期盼的想法契合无间,有时,甚至自己刚刚起个头,诚意就接出了下面的一段。这样的合作是默契的,也是互动的。不知不觉中,他惊异地发现诚意对经论的理解异常敏锐透彻,而且记忆力也是相当的惊人。伴随着工作进度的进展,他不禁有了一点危机感。还好,一天天下来,自己觉得汉语不再艰难生涩,拿起文稿来,也能一句一句地慢慢默读了。

四年后,因为劳累过度,诚意患上严重的心脏病和消化不良,不得不请假回内地治疗。

只过了一个多月,诚意就赶了回来,背着一包草药。不用说,他是很急切地回来的。在这中间,还曾寄给自己一些最新的参考书:《佛光大辞典》、《中国佛教百科全书》……甚至他还打来过一个电话,询问教材的编辑情况呢!

隔着窗子,他没有让诚意进房间——几个月前,他们还促膝坐在一起校对文字,喝大茶。诚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条哈达和几张拾元的票子。

那一刻,他想起那张小巧玲珑的信用卡,那次养病回来之前,明立交到他的手里的,里面的钱是自己的一帮新皈依弟子——其实就是明立本来的皈依弟子们发心供养他的。今后每个月,他们会准时往卡上汇钱的。而且,他被告之,如果有急事,只要一个电话,通常在千里之外都能尽快得到解决。还是明立!如果不是明立,自己不可能在两年之内出齐了近十本的著作,也不可能成为众多汉地弟子们心目中的“仁波切”、“上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再想想那些他口述、诚意埋头速记的日子,抬头看看诚意背后,院子里自己的轿车,诚意那清瘦的面孔,破旧的藏装在视线中竟然有点刺眼……是的,诚意曾给了他很多不可或缺的帮助,但明立却给了他,一个堪布一生中差不多最为重要的东西:成就感。

于是,他把手推了出去,只接受了那条哈达,静静地说:“没有别的事吧!再见!”那张憔悴的面孔顿时蒙上了失望的阴云。看着诚意走远,有一丝犯罪感的热流涌上了双颊,但很快就消散了。

偶尔,今天的他在打开笔记本电脑时,还会想起诚意来。诚意离开藏地已近三年半了,从那次被冷漠后的几个月。象这样有智慧、悟性、信心和文采的弟子,实在是少之又少。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就象这张信用卡虽然很小,却厚重得近乎一把金钥匙,而那天诚意递上来的带着体温的拾元票子,怎么看,都单薄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一辆崭新的豪华轿车正等候在宾馆门口,他一边紧走几步,一边招手,脸上泛出了温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