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大佛
那时,刚参加工作,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那是一栋旧木楼,据说是抗战时期,武汉大学内迁时建的。木楼悄然矗立于大渡河畔一座无名的小山上,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让人想起陶渊明“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的诗句。我喜欢这一处所,还不止为它那林木葱笼静谧深邃的自然气象,更重要的是,从房间的窗口,隐约可望见名闻遐迩的乐山大佛。我总爱靠在窗前,眺望那若隐若现的古老雕像,同它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美妙时光。
“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这尊凿山雕崖而成的弥勒坐像,相传由唐代海通和尚发起创建,历时九十载完成。僧人的初衷,无非是看不得山下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汇流的汹涌波涛常常酿成船翻人亡的惨事,而志在弘法卫道,借佛主的威力,护祐过往舟船平安。无须问佛力是否压服了水势,也无须说巍巍大佛在多大程度上镇定了船工们对涛涛江水的心理恐惧。这件别出心裁气魄宏伟的雕像,显示了开凿者精神和信仰的力量,已成为举世无双的文化瑰宝。
遥望这座耸立已久的石像,让我明白,那雍容大度的大佛,不是让人近观,而是供人远眺的。
我曾多次走近过它。最初的一次是我刚考上大学那年,作为奖赏,上学前的暑假,父亲带我去游览过一次。那时,游人没有现在多,山上显得有些寂寥。冷冷清清地走了一遭,虽然也曾为山的幽深和佛的神圣而心动,但转身即已冲淡。后来,到乐山工作,又去过几次。走进这东坡居士慨叹“但愿生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的奇妙之地,你固然可以领略空山人语的宁静深远,可以体会莽莽林木的傲骨铮铮,可以任凭波光闪耀的江水鼓荡胸臆,也可以沿着崎岖栈道下到大佛脚底,仰望惊叹。但所有你得来的舒适惬意,就像草尖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一样难以驻留,当你重返人生的奔波操劳,那点浮浅的性情,很快也就随时间的消失而消失了。
远远地看它,情况大有不同。这时,既没有登临其顶俯视的弧度,也没有蜿蜒其下足前拜谒的仰角,不再有近前那种渺小的自我感觉,可以用一颗平和的心专注地瞻望和凝视,于是很容易从大佛穿越时空的眼眸感悟其超然而不傲睨的境界,知会其脱俗却又悲悯的情怀,与其博大高远的精神气质相沟通。凝望既久,杂乱的思绪被它收拢凝结,纷扰的心灵亦得以平息。如果我有诗人洛夫的妙笔,也会写下“我却像一股奔驰的急湍,泻到平原而渐趋宁静”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当时的心情。这是一种内在的安稳,是灵魂的悄然净化,大佛那自足而空明的神情,在我此后的人生行程中,如影随形,总是引我忘却俗世的烦闷,源源不断地给我以精神的抚慰。
望着它,自然易于让人联想到寺庙袅袅的香烟,悠悠的梵呗和佛曲,摄人心魂的暮鼓晨钟。我志趣本不在宗教,也就不必去理会佛法的条理。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大佛经一千二百年风雨而不改的从容和慈爱的面容,这是一种看穿了一切苦乐悲欢,看破了命运的玄奥,才能具有的表情;也是深谙万籁归于无声,万物终于虚无,而于喧哗处寻安宁,从得失地求圆通,方可显现的安妥和高贵。
它让我想到渺渺人世,反观茫茫人生。在大佛的脚下,常有拉纤的队伍,少则十数人多则数十人,背负绳索,匍匐而过。我注意到,纤夫们并不像诗人或画家笔下的那样,都有着古铜色的臂膀,他们中有体格强健肌肉发达的少壮,也有瘦骨嶙峋年龄显然也非少壮的身躯。从这一幅劳作的画面,我没有看到生命的壮美,也没有看出多少神圣的意义,只是养家糊口的行当而已,里面倒是充满着面对命运的无奈,他们中有不少人,恐怕一生都定格在这大江两岸永远也走不完的来回。这正是人生的一个缩影,就像加缪借西绪弗斯的故事向我们昭示的那样,在永远不能掌控的命运面前,人人其实都是受罚的囚徒。人的生命何其短暂,但就是这短促的一生,人也往往不能自持。生命向死而在的事实,常常被虚构的幻象遮掩。秦始皇欲寻灵药以求长生不老,固然已成笑柄,凡夫俗子追名逐利趋附浮华,不也同样属于荒唐?
我相信,身经千年风雨,看过众生来去的大佛,能够穿越污泥浊水一般的偏见,穿越所有虚拟的场景,而直抵生命的事实。不是吗?一个人的一生也就像它脚下的潺潺流水,逝者如斯,来者亦如斯,即使澎湃激越,也只是当前光景,过眼浮云,转瞬消散。
在命运面前,人只是个无知无觉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在生命长河中,人的一生也只是一个短暂得可有可无的过程。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人就不能活得更自在生得更高贵。如果我们都有大佛那样阅尽苦难,看破红尘的胸襟,都有一颗从容安妥的心灵来包容一切遭遇,也就能够穿透人生的迷障,保持清醒而无限陶醉;也就能够领略阳光的明亮和月华的妩媚;也就能够拥有博大高远的生命和泊然清静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