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大乘佛教有没有正统》

 

   

拜读许赛英的大作《大乘佛教有没有正统?》一文,首先的印象是:好像许赛英并不能准确理解某些词汇的意义。

我先从许赛英对“伪经”的“伪”字的解释入手。许赛英对“伪”字的解释如下:“实际上,在古代,‘伪经’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伪’也不是错误、虚假的意思,比如荀子有‘任性起伪’之思想,他认为‘性’恶‘伪’善,即人的本性是恶的,人要通过主观的道德实践╠-也就是‘伪’来化解恶而达于善,这就是‘化性起伪’,其中的‘伪’乃是善的,而非恶的。总之,在古文中,‘伪’乃褒义词,并没有什么不好,更不是错误的意思,只是后来随着社会的变迁,人心不古,人主观上一‘伪’便作恶、便虚假,于是才有‘虚伪’、‘伪善’等贬义词的流行,从而导致‘伪’字在人们心目中的不良印象。”然而在《中国汉语大字典》(82页)中对“伪”字的解释是这样的:1、欺诈;假装。《说文.人部》:“伪,诈也。”《书.周官》:“恭俭惟德,无载而伪。”孔传:“言当恭俭惟以立德,无行奸伪。”《隋书.李密传》:“密知化及粮且尽,因伪与和,以敝其众。”2、虚假;不真实。《易.系辞下》:“情伪相感而利害生。”《礼记.曾子问》:“昔者齐桓公亟举兵作伪主以行。”郑玄注:“伪犹假也。”《汉书.宣帝纪》:“使真伪毋相乱。”3、人为。《广雅.释诂二》:“伪,为也。”《荀子.性恶》:“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论衡.明雩》:“天至贤矣,时未当雨,伪请求之,故妄下其雨,人君听请之类也。”4、端。《广雅.释言》:“伪,端也。”5、条。《广雅.释言》:“伪,条也。”6、非法的;非正统的。《陈情表》:“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唐皮日休《题后魏释老志》:“则(魏)收之为是,媚於伪齐之君耶。”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许赛英对于“伪”的诠释并不是全面的,《中国汉语大字典》(82页)中的第一条、第二条、第六条准确无误的指出“伪”就是欺诈、虚假、不正统、非法的意思。裘锡圭先生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中曾引《荀子·性恶》中的“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一语,指出“‘习伪故’与‘积思虑’为对文。‘思’、‘虑’义近,‘伪’、‘故’之义亦应相近。……‘故’字在古书中的用法,跟‘伪’颇有相似之处”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伪”和“故”除了裘先生所强调的“人为”的意思外,似乎还有积习、习惯等一层意思。如,“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这里前一个“伪”是指“人为”,后一个“伪”则是指经过“人为”而形成的能力、积习等。荀子讲“性伪之分”,也主要是针对后一种“伪”而言。“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注:或疑为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性恶》)所以在荀子看来,性与伪虽然不同,但二者又是相互依赖的,“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礼论》)所以主张“化性起伪”,要求以“礼义法度”改造先天本性。“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而先天的本性之所以能形成“伪”,主要是由于后天的环境和“人为”的影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故人知谨注错,慎习俗,大积靡。”(《儒效》)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所形成的积习、习惯也不同。这种习惯不是出于天性,而是靠“积靡”(注:靡,借为“摩”,指切磋、研究)后天形成的。所以荀子主张性恶,但又认为“涂之人可以为禹”,“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性恶》)他所说的仁义就是指后天的积习、习惯而言。“故”与“伪”相近,所以也有积习、习惯的含义。《庄子·达生》云: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可见许赛英是对“伪”字的理解是非常不全面的。那么许赛英在文中说:“不管怎么说,在中国古代佛教史上‘伪经’是被崇尚的,因为他表明了中国人的创新精神。”我认为更是错误的。“伪经”并不是佛教的专名词,在基督教及其他的教派中也出现这一名词。基督教中“伪经”(apocryphe)这个词源于希腊(apokruphos,意思是“秘密的”、“隐藏的”、是指不在“正典”的。《佛光大辞典》(5754页)对于“伪疑经”是这样下定义的:“又作‘疑伪经’。假借佛说而伪造之经典,称为‘伪经’;来历可疑而被怀疑为伪经者,则称为‘疑经’。一般将二者合称为‘疑伪经’或‘伪疑经’。”自印度即有不少假托佛说的经典,蓄意混乱佛陀所说之教理。然今所谓“伪经”乃指中国、日本等模仿经论所制作,并假托译自西域胡本或印度梵本或混入外来思想、参杂其他宗教乃至民间信仰的经典,视之为由印度及西域传来的“真经”而摄入三藏中。近代研究疑伪经的日本学者牧田谛亮把疑伪经分为六类:一、为符合统治者之意而造,如武则天时《大云经》等;二、为批判统治者施政而作,如《仁王般若经》、《瑜伽法镜经》等;三、符合中国传统五伦思想,如《父母恩重经》、《盂兰盆经》、《清净法行经》等;四、鼓吹特定教义信仰,如《大般涅槃经》、《观世音三昧经》等;五、标示有现存特定个人之名,如《高王观世音经》、《僧伽和尚入涅槃说六度经》等;六、为疗病、祈福,如《四天王经》、《佛说延寿命经》、《占察善恶业报经》等,尤其以第六类之疑经最多。此外,亦有道教徒盗用佛经教义或章句而妄作者。这些都充分说明了“伪经”是不被崇尚的,之所以要造“伪经”,乃是出于在特定的情况下特殊的需要,不能公然示众的,必须要假托佛金口宣说,这怎么会是表明了中国人的创新精神,分明是体现的是一种伪装、假冒精神,换句话说,就是要伪装一番才能在阳光下见人。

许赛英在文中说:“实际上如道安等佛教目录学专家是在以‘伪经’为荣。”对于这个高人一等的见解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佛教中“疑经”伴随着佛经的传入而早已存在,最初提出“疑经”问题的经录编者如道安、僧祐他们认为“疑经”会使真经紊乱,也会令佛所说的真理晦涩。僧祐于《出三藏记集》卷五中记载曰“外国僧法,学皆跪而口受。同师所受,若十二十,转以授后学。若有一字异者。共相推挍。得便摈之。僧法无纵也。经至晋土其年未远。而喜事者以沙标金。斌斌如也。而无括正。何以别真伪乎。农者禾草俱在。后稷为之叹息。金匮玉石同缄。卞和为之怀耻。安敢预学次见泾渭杂流龙蛇并进。岂不耻之。今列意谓非佛经者如左。以示将来学士。共知鄙信焉。”据上文我们很清楚知道,如道安、僧祐等祖师他们编列“伪经”目录的目的是为了保持经文的纯正,去伪存真,使后来的学士都知道已经出现的“伪经”,并加以摒弃。怎么会是如许赛英在文中所说“实际上,道安他们编列‘伪经’目录是在以‘伪经’为荣”的呢?

就是基督教他们对待“伪经”的态度和中国的祖师大德的态度都有着惊人的一致。基督教中的许多伪经的体裁与正典是一样的,因此使我们看到了彼得的、腓力的、多马的、马利亚的福音书,这一些文献总是被冠以一些著名作者的名字,以增强它们的可信度,并把这一种做法称为假托。从现代历史批评的观点来看,这一些“伪经”的记述并不比正典的经文可信,或者更不可信。作为正典的经文,它们传授的是特定时代的基督社团的信仰,有一些“伪经”如《彼得福音》(属公元二世纪),证明了基督教和犹太教最终分道扬镳之前,即公元一、二世纪之交时犹太教、基督教社团的信仰。其他的“伪经”展示了一些大众信仰如《雅各第一福音》,还有一些“伪经”证明了基督教早期,在正统的信仰观念尚未产生之前神学上的矛盾和争论。这些经文是与被认为“异教”的那些信仰的形式一致的,因为它们捍卫了被大多数人抛弃的论点,其中有一些被称为“诺斯替派”经文。在基督教中圣经乃是神所默示的,并非出于教会,不过由于“伪经”的出现,教会需要加以鉴定而已。如果因此疑伪教会在圣经以外的“训诲”或教皇的言词具圣经等同价值,则系本末倒置、不分黑白了。

我本人觉得我们要辨证地看待疑伪经。以学术的立场言,疑伪经的内容、年代、数量、原因等都是重要的研究课题,但就历史而言,疑伪经则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材料,是了解当时社会思想背景、民间信仰的有效途径。然若执着疑伪经留恋、不舍,则永远无法了解真实中国之佛教。我们如把历代疑伪经清出,保留纯正之经典,则中国佛教经典传译之历史,将会更为清楚,而始把握事实之真相。

其次许赛英在文中所说:“大乘佛教没有正统,或者更干脆地说,佛教中没有正统。印度佛教是佛教的源头,但不是佛教的正统;中国佛教也不是佛教的正统,虽然中国佛教发展的势头很猛,可能而今在眼目下还是佛教中最繁荣的一派。具体到大乘佛教的思想上来说,唯识、中观不是大乘佛教的正统,”真常唯心论也不是大乘佛教的正统,大乘佛教只说“法法平等”,有“究竟”“方便”之分,却无高下之别,没有正统与异端之间隔。我仍然从《汉语大字典》中来考究,在《汉语大字典》1665页是如此解释“正统”的:1、旧称一系相承、统一全国的封建王朝为正统。反之则称为偏安。2、嫡系子孙。汉书八六师丹传:“为人后者为之子,故为所后服斩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杘,明尊本祖而重正统也。”后也泛称学派、宗派一脉相传的嫡派为正统。作为大乘佛教的主流“中观”、“唯识”是佛一脉相传的嫡派,当然是正统。如果是按照许赛英所说佛教中没有正统,那么许赛英何以又在文中说:“小乘佛教可以有‘正统论’,但是大乘佛教不可以有‘正统论’”。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都是佛教,许赛英说小乘佛教可以正统论,那么作为佛教的一分的大乘佛教当然可以有正统论,怎么会是不可以有正统论呢?许赛英在文中说:“在大乘佛教那里,不是说符合某种理论(比如说唯识、中观)的才是佛法,而是说在实践中能有助于众生解脱的才是佛法。”其实佛法在印度,大乘佛教,以及中国的天台、贤首等宗派,有一项传统的精神,那就是探发佛法的真实意趣。以究竟真实为准绳,而统贯衡量一切法门。表现于古代的研究形式,这就是“判教”。虽然方法不同、观点不同、结论不完全一致,而这种求真实的信念,推动鼓舞了佛教的前进。为了求法、传法,梯山航海,不计一身的安危,而写下佛教史上灿烂光辉的篇章!或解行精勤,终于从自心的契会中,通过经论,而发为不同的教理体系。一种“信智一如”、“悲智浑融”的佛教生命力,表现于古代的佛学(知识与经验相结合的佛学),使佛法成为活着的宗教,不息的延续下来。古代的研究法,可供参考,现在当然不能拘囿于古老的形式。但那种求真务实的精神,将永远是佛学者所应遵循的。如没有这种理念与精神,任何研究,不论成就多么辉煌,都不过是古董的鉴赏,历史陈迹的整理,也只能充实图书馆而已,并不能成为活的佛学!历史的研究考证,必须要以探求真实为目标,在进行真实的研究中(从学佛说,应引为个人信解的准绳),对现代佛学来说,应有以古为鉴的实际意义。我们要知道过去究竟怎样;知道过去究竟怎样,正是为了指导现在应该怎样!这是承前启后的,研究历史的真正意义。

现代各地的佛教,异彩纷呈。从根源来说,只是印度佛教中,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不同传弘。从流演来说,又受到当地民族文化的影响,与时代的推移。在这个时代,应从印度一千五六百年的佛学研究,以观察其因时因地的开展演化,而达成世界不同佛学的关联与统一。印度的佛教(释尊也不能例外),都有因时因地的方便适应性。方便适应,是世界悉檀,便于佛法的传弘(有的适应民间习俗,意境不免平凡)。方便适应,有利也有弊。释尊适应当时厌世的风尚,以“不净观”为方便,结果,有些人厌世自杀,于是释尊别以“出入息念”为方便。方便,就不免引起副作用。所以,融入佛教的方便,由于时地推移,失去其方便适应性,而转化为障碍,是不能说没有的。这所以古圣有“正直舍方便”的伟大胆识,过去佛学的某些理论、行持、制度,已从方便而转化为障碍,这在史的研究考证中,佛法真实的探求中,是会渐渐清晰,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正是基于以上的原因,我不能苟同许赛英所说的:“即使是从印度翻译过来的佛经,也都是释迦牟尼过世后人们根据己意‘集结’出来,谁知道哪部佛经是反映释迦牟尼之思想的。现在有人说某某经是代表了释迦牟尼的真实思想,这只是该经由于种种原因在佛教界取得了‘话语霸权’而已,谁也拿不出考据上的证据来证明它就是释迦牟尼讲的”这番话的。是不是释迦牟尼所说的,只要看是不是符合佛教的教义就可以了。

佛教是有传统性的,无论那一国家,那一宗派,珍惜传统佛教的精华,是佛教延续的一大力量。而且,对我们也有情感,如民族感情一样。但作为现代的佛学者,应有更广大的心胸,树立超地区、超宗派的崇高信仰──“惟佛法的真实是求,惟现代的适应(不违佛法而适应时代,不是随俗浮沉)是尚”。对固有的佛法,应作善意的探讨,而不应以指责呵骂为目的。但真实还是真实,绝不能因固有的宗派习见,而故意附会,曲为解说。真正的佛学研究者,要有深彻的反省的勇气!探求佛法的真实,而求所以适应,使佛法有利于人类、有利于社会,永为众生作依怙!

从事历史的研究考证,应有以古为鉴的态度。也许囿于传统,而习焉不察!也许依附宗派,涉及了某些实际利益!也许还有种种的不方便说。但是,研究考证而缺乏一项崇高的信念;从事历史的研究,而缺乏以古为鉴的意趣。那研究的成就,即使是非常“辉煌”,而对真正的佛学,可能没有太多的关系。

总之,具有客观倾向的佛学,如重视其为宗教的;从史的求真实的研究中,而留意于有关佛法兴衰的历史意义。而有正确的崇高的信念,佛学研究的学风,集多人、长时的研究,其研究成果也将丰硕,那么佛学的昌明,必与佛教的兴隆为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