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不跳墙
题记:
佛跳墙是闽菜中排名第一的传统名肴,起源于清末,用料多为海鲜,十八种主料,十二种辅料,分层装进绍兴酒坛中,以荷叶封口,用质纯无烟的炭火烧沸后,再用微火煨五六个小时而成。据说,刚开始时,没有菜名,后来,几个文人食后大加赞叹,吟诗作赋,“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菜名。
之所以写这篇文章,缘于一次回去时,感慨之多,感慨之深,都前所未有。动手写时,由于内容涵盖较广,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合适的题目,后来,无意中想到佛跳墙这道名菜,正好跟我要写的文章一样,都是一大堆东西凑成的,而且,文中之人,无论信佛还是不信佛,由于我,都能跟佛扯上一点关系,再考虑到,佛跳墙这名字,乃教外之人所取,无论其懂还是不懂,终归有些戏说的意味,于是,就加了个“不”字,也算是拨乱反正吧,这样,就有了现在的题目。若问有没有其他的含义,大家读出什么便是什么,若什么都读不出来,那便是什么都没有。
一
再见师父时,师父正忙得不可开交。
缘分这东西,真的不好说。当初,因为百无聊赖出去转转,到过诸多的名山大刹,没有生起丁点儿出家之念。后来,到了峨眉山,想要出家时,一问我是外省的,竟然不再问其他的情况,就将我拒之门外。无可奈何,且玩且走,到了南岳衡山,这下可好,我多大,住什么地方,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出家,该问的,不该问的,一股脑儿全都问了,可最后,还是不要我,不过,这次倒没有一推了之,而是为我指明了一条去路。就这样,认识了现在的师父,总算是出家了。
当时,师父叫我写一写自己的经历,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记得很清楚,我曾经写过这样的话: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出家,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不知道当年师父看到这样的话时会有什么想法,但我是一个质直的人,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想就怎么写,我不愿意用看破红尘之类的话来搪塞别人。不要说过去,就算是现在,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具体而清晰的理由,而且,现在的我,每每听到别人说因为看破红尘而要出家时,我便有些怀疑,在某著名的华人论坛,有位非佛教徒写了篇关于佛教植物的文章,文章写得不错,其中说到看破红尘之类的话,我回帖说,红尘若真的可以看破,便不是红尘了。
想想,我的出家,该是稀里糊涂的吧,幸运的是,时至今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出家行为,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遗憾,我遗憾因为自己出家而让家人在左邻右舍前丢了面子,这些就算家人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可是,当一大群人涌进寺院要我回去时,一个哥哥还是把这样的话说出了口,说我要出家怎么不跑远点,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免得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当年,为了阻止我出家,什么样的话都被亲朋好友说了个遍,哥哥这样说,我不会怪他,可他绝不会想到,虽然我没有抱着一定不在家门口出家的念头,但却是在外转了一圈,才转回来出家的,现在,因这被指责,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一切都是缘分。
师父不是完人,也有缺点,但我打心眼里尊敬师父,敬重师父。有人说,修行要静中养成,动中磨练,师父有没有在静中养过,或者有没有在静中养成个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师父来说,我觉得这些并不重要,我一直认为,师父若真修行有成,动中的磨练,是抹不掉的一笔。这些年来,听到的,看到的,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佩服师父,但每听到一次,看到一次,在我的心里,师父的分量就会增加一次,增重一次。
汽车行驶着。师父坐在前排,我坐在后排。我惊讶地发现,师父的头发竟然全都白了,而几年前,分明还是黑的,师父才比我大十岁呀。旁边的师兄说,能不白吗,这么多的事。寺院所在地是个地级市,由于历史原因,几十年来,偌大的市区加上郊区,一所寺院都没有,换来的结果是,师父与几位市政府官员同去当地一家四星级酒店,官员进去了,师父被挡在外头,更有甚者,一位师兄要去医院看望病人,竟然也被拦住,不让进去。其实,若论历史,寺院倒是赫赫有名,提起来真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平常都说,往事不堪回首,可现在,往事可堪回首,不堪的,是现状,可再不堪,话可以不说,事还得要做。寺院刚开始修复,千头万绪,要说不忙,要说不累,要说不难,那是假话,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满头白发,竟然也被师父拿来弘扬佛教。一次大型的讲经法会后,由于合影的人数高达一千多人,技术要求高,故收费也不低。摄影店的老板是两位女士,看上去,是重生活质量讲究生活情调的一类人,收钱时,她们说,真想不到,你们都这样年轻。师父一听,笑了,把自己的年纪夸大十岁,说,早不年轻了,你看,头发都白了,又接着说,学佛的人都显得年轻。师父的头发虽白,但面容并不显苍老,师父的白发,不是发亮的银白,而是暗淡的灰白,加上头发极短,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几年来,师父一直要我回去,虽说我从没有不回去的想法,但以参学为名,除了偶尔回去看看,可一直也没有回去。从小,母亲就说我真不愧是父亲的儿子,犟起来,没有两样,现在,我犟着不回去,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我喜欢看高僧大德的传书,他们的行事,他们的风范,高山仰止,不能让人不佩服。眼下,为着这不回去,我常在心里念着那些高僧们,比如太虚大师,比如圣严法师,当年,他们的师父要他们回去,他们都没有回去,当然,他们是高僧,而我,不名一文,心里这样想,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激励,说不清,道不明,不说也罢。
二
早就听人说,果师兄快入魔了。
果师兄比我大几岁,跟我同一天出家,出家前后,我们在同一间房住过,一起在大寮做过饭,一起在山门口卖过门票,也算是有点儿老交情。出家前,在大寮做饭时,还有另外一个师兄,饭菜做得很好,心眼也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跟人吹胡子瞪眼睛。果师兄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时间一长,两人就干上了,一气之下,果师兄决定回去重操旧业。来寺院之前,果师兄在深圳一家印染厂打工,印染技术很好,老板很赏识他,一直希望他回去。我说,想好了,若真走,走了,就再也不要来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出家,也不想知道,但因为这点事改变自己出家的想法,换了我,我是不愿意的,再说,牙齿跟舌头也有打架的时候,人跟人相处,哪能没有矛盾,出去了,难道就不会跟人吵架了,若又跟人闹翻了,那时,你跑哪儿去,干什么去。一番好说歹说,果师兄留下来了,没走。
出家后,果师兄对自己要求很严,每天打坐很长时间,双盘,姿势很标准,还过午不食。说到效果,别的我不知道,看得见的,是果师兄脸部的变化,之前,果师兄脸上疙疙瘩瘩,皮粗肉厚,之后,虽不说是嫩如凝脂,却也平滑光洁。当然,果师兄还不至于把打坐当作美容手段,但果师兄不会,不等于别人不会。有位女信徒,相貌跟实际年龄相比,相差一大截,显得很年轻,别人问她怎么做的,她说,没别的,我就只是喜欢打坐而已。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佛教剃度时就只管剃去头发,而把授沙弥戒的时间延迟到授比丘戒的时候,还美其名曰三坛大戒,果师兄引以为撼,觉得自己虽然剃了头,但没有授沙弥戒,说是沙弥不是沙弥,说是居士不是居士,果师兄俗家姓马,于是,果师兄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马沙居。
当我决定外出参学时,师父问我,果师兄接手你的事,怎么样。我说,果师兄人倒是不错,就是想法多了点,不够稳定。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在不长的一段时间,果师兄做过很多事。开始,要弘法,自掏腰包,买了纸板,请木工做成宣传栏,贴上一些资料,摆在山门口,供来往的香客阅读。后来,不弘法了,改做慈善,一号召,居士们送来几百件旧衣服,全让果师兄送到了山区的贫困家庭里。再后来,果师兄跟他打工的老板化缘,有几千块钱,资助贫困学生上学,还带着那些学生到寺院里来过。
最终,接替我的人,不是果师兄,而是胖师兄,是我向师父推荐的。之所以推荐胖师兄,这与他做事踏实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经常丑化自己,我觉得,一个敢于丑化自己的人,人品差不到哪里去。我一向不喜欢自夸的人,即使说的是事实,按照菩萨戒,自夸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也有着开缘,但我见到的自夸,都不在开缘之内,我们的祖先把自夸判为贬义词,实在是无上智慧之举,不能让人不佩服,单就这点来说,若把我们的祖先比作佛陀,应该不会有人有异议吧。其实,胖师兄不是我的师兄,他是从别的寺院过来的,比我先出家,就叫了他师兄。
一边敲着果师兄的门,一边在心里想着,果师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有人说他快入魔了。这次回来,能见到果师兄,也是不容易,因为在我外出的日子里,果师兄也没闲着,南下北上,也跑过不少地方,相比之下,呆在别的寺院的时间更长。一开门,果师兄就说,虽然几年没见面,但一听就知道是你,又接着说,在你敲门之前,韦陀菩萨来过,早就知道有人来,但没想到是你。与果师兄几年没见,来看看他,这是应该的,但来之前,有人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劝劝他,要他改变现在的做法,因为果师兄认死理儿,别人的话一般听不进,他们觉得我还能跟他说上几句,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寒暄了一阵子,因为果师兄一开口,我就知道,我说的话不会有作用,最好什么都不要说。果师兄是个很能说的人,那天,说了很多,最后,他说他现在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因为他在观音殿里看见有穿白衣的老和尚在修行,观音殿是寺院里唯一的老殿堂,有上百年的历史,因此,果师兄认为这是个修行的地方,不应该离开。
三
母亲明显瘦了,用老家的话来说,掉了一圈肉。
母亲在树林里种黄豆。几年前,队上的田地全被一个人给承包了种树,大家得到的,就是不用再上缴钱物,由承包者代缴,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了。当时,原则上是自愿,可也有些强迫的性质,大哥不愿把自家屋后的一块地让出来,虽说最终那地还是大哥种着,可也为此跟队长闹了意见。几年下来,树还没有长得很大,却也成了气候,成行成片的。树枝还不是很长,树行之间的空地还能见点阳光,打点露水,大家不忍让它空着,将就着种了些黄豆、绿豆之类的,这些东西对生长条件要求不是很高,自种自得,也算是一点收成吧。
母亲问,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说,是二叔告诉我的。见到二叔时,二叔也在树林里忙着,忙着给树施肥,一棵树一碗化肥,埋在地底下。这事,是承包者请的,有工钱,多少钱一天,没问,想来不是很高。跟二叔闲扯了一会儿,要走时,二叔说,你现在学的书,能给我看看吗。我说,这次没有带,下次回家时,一定带几本送上。过后,却为这事有点犯愁,送什么书好呢,在老家,我这样的身份,总让人想到算命看相,而对这些东西,我一向是反对的,可送其他的书,又不合适,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下次回去时带几本《地藏经》,还有《药师经》。二叔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招赘在家的,是大女儿,大女儿腿不好,十几岁时,摔断了腿,现在还一瘸一拐的。听说,二叔曾经喝农药自杀过,幸亏及时发现,未遂。
去年,母亲生病,开刀动了手术。估计,家里人找过我,可是没找到,之所以说是估计,是因为这次回来没人直接跟我说找过我,只有大嫂问过我,说我留下的电话老打不通,是怎么回事。后来,见到姨时,姨也问,怎么不买手机,没钱吗,如果是没钱,姨帮你。姨这样说,想想,大概也跟母亲生病的事有关。母亲生病,我是知道的,过后才知。今年,大侄子跟我联系时,说奶奶生过病,现在好了,但没说住过医院,开过刀。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听母亲的病好了,我也就没当回事,没有问大侄子到底是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后来,跟姨父联系时,我这才得知实情。报上电视里的新闻,多是报喜不报忧,有人说这是愚弄老百姓,可长辈与晚辈之间,晚辈与长辈之间,也多是报喜不报忧,这又该算什么呢?
母亲不喜欢唠叨,生病的事,若不是说话时旁人说起,怕是提都不会提。断断续续,母亲告诉我一些事,都是别人的。母亲说,大嫂曾经给过一块地的谷子,可现在,都种了树,自己都没有,想给也没给的。自我参加工作后,父母亲就不再种地,现在,儿女都已成家,但没有要儿女赡养,依然自力更生,主要来源是父亲每月几百块钱的退休金。母亲又说,大姐夫的父亲死了。那时,大姐夫跟大姐都在外打工,外甥要读书,没人照看,母亲就去了。一天,日头老高了,母亲还没有看见大姐夫的父亲起床,心里就觉得奇怪,这老人家平时都起得很早,今天怎么还不起床,于是,就去敲门,没人应,母亲慌了,喊来其他的人,打开门进去,正是有出气没进气的时候。母亲又说,生病的时候,大姐夫回来了,给了五百块钱,大姐没回来。大姐夫回来的时候,老板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不如过年的时候再回去吧,反正过年也要回去。大姐夫说,这不成样子,别人会说的。母亲又说,过年的时候,二姐夫做了三十六岁的寿。在老家,对男人来说,三十六岁是道坎儿,做做寿,冲冲喜,坎儿就过去了。
父亲退休很早,那时,我还在读初中。依据当时的政策,家里有孩子,只要条件符合,现在顶班是可以的,再往后,就不行了,于是,父亲托人办了个病退,就回来了。退休后,父亲的生活着实变了好几次。开始,在茶馆里喝茶,打牌,中午饭也不回来吃,家里的事,就不用说了。后来,父亲养羊,数量不多,一两头而已。别人养羊,随便找个地方,把羊套住就算完事,父亲不同,每天早晚,准时出去,牵着放,放牛一般。有时候,父亲还放猫,放狗,都是牵着放。再后来,父亲就开始做事,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即使不会,也会琢磨着去做。
站在院子里,无事。父亲突然说,找空跟你妈说一下,死后到寺院去办,看看怎么样,她身体不好,肯定死在我的前头。在老家,死了人,都是请道士,在家里办。那道士,平时跟大家一样,种田种地,生儿育女,死了人,把道袍一披,就做起法事来。父亲又说,如果政策允许,就找个伴。类似的话,大嫂也说过,但跟父亲不一样,她是劝我还俗。大嫂说,可能你现在觉得无所谓,但老了以后,有个人在跟前,比起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大嫂文化不高,但论说话,论做事,高文化的,怕也没几个比得上。以前,我在心里定了个标准,若要找对象,就找大嫂这样的,还好,我没找,大嫂这样的人,性格过于要强,而我,也是个不愿服输的料,若真找了,这家里头,非给吵成一锅粥不可。这时,母亲来了,听见父亲这样说,就抢白父亲,明知道不可能,还这样说。道教有全真派,有正一派,全真派的,跟佛教的出家人差不多,正一派的,则可以吃肉喝酒,娶妻生子,若把这些告诉父母亲,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四
姨没有孩子。
小时候,我跟妹妹在姨家里住过,别人的姨,是没法比的。
姨现在不在家里住,在庙里住,一个人,一年多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姨就烧香,插在灶头的那种。开始,姨吃花斋,后来,就改吃长斋了,再后来,我出家后,就到寺院正式受了皈依,还受了五戒,并说,这条路,她是要走到底的。
姨住的庙,我没去过,母亲也没去过。天正下着雨,我跟母亲决定去看姨。站在庙前,门从里面关着,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是没人应,又绕到旁边的窗户叫姨,仍然没人应。我有些慌,报纸上经常有人死了很长时间却没人知道的事,现在,我跟母亲又是敲,又是叫,闹腾了半天,屋里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姨该不会是死在屋里没人发现吧。这种念头刚一生起,我又责备自己,怎能这样想,这不是咒姨去死吗。
就在我七上八下时,姨终于应了。门打开,姨站在屋里,一眼睁着,一眼闭着,打量了我跟母亲好一会儿,才让我们进去,招呼着我们坐下。姨说,我正在睡觉,你们刚敲门的时候,我就听见了,但以为是附近的一个疯子,就没理,因为那个疯子经常来,一来有事没事就乱敲门。姨又说,别看我两只眼睛都好好的,其实只有一只眼睛管用,大舅现在也是这样,你母亲也有点儿。可这事,母亲没说。姨这样讲,大概说是家族遗传吧,外公也是个瞎子,个儿高高的,小时候去拜年,一去,外公就会把我们拉到跟前,说,来,让我摸摸,看看又长高了多少。
庙很小,两间屋子,一正一偏,正屋供奉佛像,偏屋分作三部分,一部分用来睡觉,一部分用来做饭,一部分用来堆放杂物。正屋供奉的佛像,大大小小,有十来尊,都非常简陋,没有油漆,更谈不上贴金,露着泥塑的底子。庙外面的墙上,写着一首词,内容已忘了,题目是《顺治皇帝归山词》,毛笔写的,字迹很笨拙。院子里,杂草一丛一丛的,还有南瓜蔓,都长得正茂盛。风雨中,一面国旗,用竹竿竖起,猎猎作响,凭空增添了几分生气。
正屋的佛像,分三处供着,每一处前都有泥塑的烛台。姨拿来香烛,点好,插好,每一处都是三炷香,每炷三根,还有一对蜡烛。我告诉姨,蜡烛平时可以不点,香也不用点这么多,不够的时候,一根都可以。姨说,蜡烛平时没点,香也没点这么多,今天嘛,跟平时不一样,多点些。庙里唯一的磬,在观音菩萨前摆放着,姨一边敲,一边念念有词,全都是祝福我的话。姨说,这观音菩萨很灵,有时有人来拜,就是不敲磬,磬也会响。这时,母亲来拜观音菩萨,姨赶紧又敲磬。在老家,母亲这样的人,虽然也有鬼神观念,但除了过年时随顺习俗,在屋里的灶台上、屋前屋后的空地上插几炷香外,平时是从不烧香的,更不用说到庙里拜菩萨,因此,突然看见母亲的跪拜动作,我有些震惊。母亲拜着,我在背后看着,呆了般,一直到母亲拜完。
观音菩萨旁边,贴着一张红榜,那是修庙时收的钱,除了一个三千的,一个一千的,其余都不超过一百,估摸一下,大概有七八千块。姨指着那个三千的说,这个是虚的,原来,以修庙为名,那个人收过钱,可是没有尽数拿出来,结果,老伴有病,儿子出事,这才吓得以做功德为名把钱拿出来。姨又指着那个一千的说,这不是捐的钱,而是捐的实物,有砖,有瓦,还有其他的,折合现金一千块公布出来,这是姨的主张,为此,姨还跟人闹了意见,因为别人认为折合得太多。
姨原本也没打算住在庙里,可是,住在家里不是这里不如意,就是那里不顺利,姨就认为这是菩萨在惩罚她,惩罚她庙修好以后很少去,正巧,原来住在庙里的两个人闹了意见,一气之下,都不住了,于是,姨就住进来了。说来也怪,姨说,住进庙里以后,一切都好,事事顺心,因此,姨就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以前都是菩萨在惩罚她,为着这,姨发愿在庙里住满三年,三年后,姨就不住了。
五
傍晚时候,去了二嫂家。
二嫂家新修了屋子,与原来的老屋,相隔几百米远。我们兄弟结婚时,父母都会分给每人两间屋子,屋子是父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结婚一个月后,用老家的话说,就是满房以后,父母再分给一年的口粮,食用油若干,生活用具若干,让我们另起炉灶,不再在一口锅里吃饭。几年前,先是大哥新修了屋子,大哥修屋子时,老屋没拆,低价让给了山里搬迁来的一户人家。我读大三时,二哥死了,没赶上看最后一眼。二嫂没有搬回娘家,也没有改嫁他方,而是重新找了个人,男方上门,随二嫂的口,管父母叫爸叫妈,因此,二嫂依然是二嫂。二嫂修新屋时,把老屋给拆了,新屋上下两层,虽然还没有完全装修好,却也住得舒心。
小侄子读小学一年级,刚放学回来,等不及跟大家一块儿吃晚饭,就自顾自地找了中午剩下的冷饭冷菜吃起来,晚上大家吃饭时,小侄子跟着又吃,天天这样。看见我来,小侄子也不叫我,而是跑进屋里,边跑边喊,老伯,老伯,来客了。小侄子口中的老伯,其实是他父亲,就是二嫂后来找的那个人,人很实在,话不多,跟二嫂结婚前,一直独身,成年在铁路上做工,风吹日晒,很黑,比实际年龄要显老。二嫂跟着二哥,生了个女孩,二嫂再婚后,依老家风俗,侄女应管她的后爹叫伯伯,至于为什么叫成了老伯,也许是跟二嫂比,她后爹年纪显老吧。小侄子出生后,就随他姐姐的口,也管父亲叫老伯。现在,小侄子的老伯在附近一家石膏矿做工,矿里日夜不停,工人分成三班轮流,正轮到他上零点班。
这次回来,一直有人在口中称我为客人,小侄子这遭,是第三次。第一次是二叔,二叔说时,我笑笑,什么都不说。第二次是大哥过去的同学,现在生意上的合作者,他说我我现在成了稀客,难得一见。他说时,我说,若我都成了客人,那不是闹笑话吗,我大哥就不这么看。大人们说我是客人,那时笑话我回家少,我能理解,可现在,小侄子也说我是客人,一刹那,在我的心头,分明有东西流过,到底是什么,却说不出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侄子不是不认识我,可还是把我当成了客人,那时,我很想问问他,在他看来,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客人,什么样的人才不算是客人。
正逗小侄子时,外甥来了。大姐跟大姐夫在外打工,家里没人,外甥就转了学,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上一次见到外甥,是在五年前,五年不见,外甥长高了很多,过完暑假,就该读初中了。我说,真想不到,都长这么高了。外甥一笑,露出极似他母亲的两颗门牙,说,不长高,那怎么行呢。是啊,不长高是不行的,小的时候,常能碰到长辈对我说,说我过去是怎样怎样的高,现在又是怎样怎样的高,想不到,如今我也说了同样的话。虽说五年不见,外甥跟我一点也不生疏,只是少了小时候的缠人劲儿。正玩着,外甥突然说,幺舅,考你一个问题,你说哪方无佛。外甥的这个问题,让我惊讶无比,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因为我出家,小家伙对佛教也有了解?正想着,外甥露出一脸诡笑,催我道,幺舅,这个问题很难的,不知道答案吧。我确实不知道答案,为了不上小家伙的当,挑了个自认为比较妥当的答案,我说,中间无佛。错,南方无佛,南无阿弥陀佛嘛,外甥报出答案,一脸得意。
等了很久,开往小镇的三轮车终于来了。车门打开,我正要上车时,看见妹妹从车上下来,我说,上街吗。不是,妹妹说,去二姐家帮忙插秧,约好的。车不等人,虽然跟妹妹已经六年没有见面,却没有机会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匆匆别过。六年前,妹妹的孩子还在襁褓中,我抱着的时候,正睡着,那时,还没有取名,现在有名字了,叫妞妞,听说,妞妞爱笑,爱闹,惹人得很,可我,一直没有见过,这次也没有,妹妹是一个人来的。多年不见的两个人,再见面时,却是一个上车,一个下车,无法多说一句话,总以为,这是影视里才有的场景,想不到让我给碰上了,都说人生如戏,依我看,不如说戏如人生来得贴切,戏再好,再巧,也是编出来的,而人生,变化无穷,却又不着痕迹,这世上,不会有比人生更象戏的戏。
六
指着桌子上的菜,琴问,还吃得惯吗。不等我回答,艳说,这还用问吗,家乡菜肯定是最好吃的。这话倒也不假,刚到苏州的时候,我就感叹苏菜太清淡了,没油没辣椒不说,甚至连盐都不肯多放一点,害得我动不动就要跑超市买老干妈,不然,吃饭吃不下,后来,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但每每想到家乡菜那痛快的辣味时,就馋得不得了。
艳是我的高中同学,变化很大,那时,艳三年如一日的披肩长发,说话轻声细语,可现在,牛仔裤,花格衬衫,说话高声大气,笑起来爽朗得不得了,不由人不感叹岁月的造化。艳说,现在的这样子,才算是她的本性,读高中时那样,都是让家里给逼的,因为父母亲动不动就对她说,一个丫头家,不要疯疯癫癫的,要文静。
琴除了是我的高中同学,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由于身体不太好,不能适应深圳快速的生活节奏,就回来了,现在在一所学校教书,仍然单身一人。琴的父亲是个退休教师,对《易经》有研究,有时候还给人算命,算着玩,据琴说,有时候还很准,姨住的庙里,那个捐一千块钱的,就是琴的父亲。琴的母亲不识字,但《无量寿经》、《金刚经》之类的常用经典,诵得烂熟,可惜的是,师父没拜对
,拜了个在家人,据说,那人会看病,一看一个准。琴有点信仰,没有皈依,这次回来,本想带琴和她的母亲到师父那里去皈依,可琴要上课,没有空,而我,也赶着回苏州,腾不出时间,皈依的事就不了了之。
吃完饭,琴说,去学校里坐坐。我没有答应,因为我知道,我的形象过于招摇,若去了学校,会给琴带来许多不方便。出了家,有的人会跟以前的同学不再来往,恰恰相反,我不仅继续保持联系,而且还扩大范围,连很长时间没联系的也开始联系起来,不过,有些同学的表现,却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曾经跟在一间寝室里住了四年的大学同学联系时,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他的回答没把我给噎个半死,也许是怕我去,他说,我结婚不关你什么事吧。后来,我把这事当笑话告诉了另外一个同学,这同学初中同班两年,大学同班四年,并问她怕不怕,她反问我,怕什么呢,我说,不吉利呀,她说,说不定早生贵子呢。有时候,我就想,若还了俗,结婚的时候,一定要举行佛化婚礼,场面搞壮观点,声势搞浩荡点,当成一次弘法来搞,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这辈子是不会了。
最终,我们去了灵泉寺。灵泉寺没有历史,由本焕长老的弟子领众开山,去年大雄宝殿奠基,前不久才上梁,我去时,脚手架都还搭着,若完全修好,怕要到明年才行。老居士们急得不得了,愁得不得了,还托我化缘,我一笑了之,说,我能化什么缘,缘化我还差不多。言谈中,得知寺院正准备安装电话,我指着艳说,巧得很,这事找我这同学就行,因为艳的老公在电信局上班,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听说,还是个小头目。艳忙着把自己跟老公的电话都留下来,并说,尽可能优惠。琴就笑艳,说,本来是跟老同学到庙里来走亲戚,想不到变成做生意了。
灵泉寺在水库旁边,水库的另一边,便是我以前工作的学校。望过去,绿树掩映间,白色的教学楼若隐若现,虽近在咫尺,惜乎来去匆匆,也来不及进去看看。曾对人说,读书的时候,我在学校里,工作的时候,我在学校里,想不到出家后,我还是在学校里,看来,怕是这一辈子都要呆在学校里,可到底会不会这样,不得而知,因为缘分这东西,真的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