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大鼋驮我行

 

19687月,我被“关”在苏州西园寺参加学习班,两个月时间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一件事:幸运地被一只三百多年高龄的大鼋驮着水中行……

文革开始后,所有的庙堂寺院被禁,西园寺大门紧闭。我等“问题对象”,白天蜗居园内“茶室”写检查,晚上指定在放生池走廊就寝。那段日子,虽然精神上压抑,但置身于幽雅环境,心里暗暗庆幸不已。

西园寺西花园内的放生池呈蝌蚪状,南头北尾,折向东南,面积较大。放生池中尤以金红鲤鱼居多,聚集时的景致,可与杭州西湖中玉泉媲美。

七月流火,暑热难当。每到黄昏时分,看守我们的造反派都到放生池游泳,偶尔我也偷偷“放松”一下。一日,下水游到齐腰身处,脚下踏着一弧状物体,我以为是假山湖石也没在意。望四周绿荫浓密,听得小鸟啾啾歌唱,空中蝙蝠来回飞舞……我沉浸在月照下迷人的夜色里。突然,好像脚下“湖石”开始缓缓移动了,慢慢移向水池深处,待水深及至我颈脖时,我感觉不妙,大惊失色叫喊起来:“水里有妖怪!”遂双脚用力一蹬,拼命一番狗爬式才攀上湖心亭桥边的栏杆……狼狈地爬上岸,我喘着粗气不停地咳嗽(呛了不少水),结结巴巴地回答别人的询问。

当夜,造反派召开批斗大会,活靶子自然非我莫属(竟敢说有妖怪?!),要我触及灵魂深刻交代……但从那以后,却很少看到有人下水游泳了。

又是一天深夜,月朗星稀,清风轻拂,我把小床搭在放生池边的走廊上,听着蛙声呱呱不停,秋虫蝉鸣如瑟瑟琴弦,心中想着家人亲友,盘算着何时才能获解放……蓦地,听得水池中有声响,我撩开纱帐一望,朦胧见得池边有两只黑乎乎的物体,正缓慢朝西北隅池边草丛爬去。我非常好奇,翻身而起,蹑手蹑脚走近那片草丛,蹲下身来仔细一看:啊,原来是两只癞头鼋,它们的体形可真大,足有我们家的大脚盆那么大呢。只见它们匍伏在乱草中纹丝不动,我想,不会也是在乘风凉吧?

正看时,忽感觉肩膀上有蚊虫在叮,我顺手拍打了一下。不料,这啪的一记倒惊吓了大鼋,其中一只伸长脖子,抬头看了我一眼,便与它的同伴一起转身快逃,它们爬行之神速简直出乎我的想象。倏间,就见它们跃身池中,很快沉入水底……至此,我才恍然大悟:那天我游泳踩着的“湖石”,原来就是癞头鼋呀!怪不得驮着我在水中行走呢。

我曾听寺院的长老说过,西园寺的大鼋难说还是明代蓄养的几只老鼋(或者是它们的后代),但至少都是三百多岁的老寿星了,而且属于国家一类珍稀动物──其他地方已绝少再有。形似龟鳖模样的大鼋,性情却特别温善,从不伤人;它们平常喜好潜伏水底(多见荷池),难得觅食或天气闷热异常时,才看得见露出水面……

我常常想起来就好笑,在我最倒霉的日子里,从不与人为伍的大鼋,竟然默默相伴与我,并驮我水中而行──于是才有了这终生难忘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