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山寺到法门寺

－－记以身殉教的良卿和尚

美丽的凤凰山麓，蔚蔚翠柏之中掩映着一片塔林，这便是灵山寺20余位历代高僧的安灵之所。塔林北侧的小路边，有一座“良卿和尚寿塔”，这座四方形砖塔，体貌不算高大，雕饰也非华美，对大多数朝山的游客而言，实无额外可资观赏之处。然而，塔面嵌刻着的良卿和尚生平却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别是碑文中的最后一句话：“一九六七年在陕西扶风县法门寺护法献身”？！

一九六七、法门寺、护法献身，对于亲历过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政治风暴的我来讲，这几个关键词语所隐含的信息无疑是太有冲击力也太有诱惑力了。撰写碑文的绍梵大师我原本是非常熟悉的，他自幼在灵山寺出家后又担任住持多年，曾是人大代表，因工作关系，我常带一些外地客人参观，每至灵山，这位七旬老人总亲自陪同，热情接待。然而，不知为什么，攀谈之中，大师从未语及此事。我是在1997年寿塔建成之后才得悉良卿其人的，但此时，绍梵大师已任白马寺住持、河南省佛协副会长、洛阳市佛协会长，佛事繁忙，后又中风住院治疗，使我失去了当面问询的机会。

绍梵大师是良卿和尚的嫡传弟子，如此大德高僧，喜怒忧乐难得形于言表，他在为恩师撰写的碑文中，用语是中性的、客观的，对我辈“官场中人”、俗人，他一定在讳避着什么，淡化着什么。愈是如此，我愈加希望弄清这则碑文后的故事。2003年，我终于有了一次亲访法门寺的机会，终于了解了良卿其人与那段骇人听闻的往事。

良卿和尚（公元1886－1966年），法名永参（良卿是字），俗姓戚，河南省偃师县沟脑村人。自幼家境贫寒，八岁时于宜阳灵山寺随印川老和尚出家，1919年心空和尚在灵山寺升座传戒，良卿自此受具足戒并升任灵山寺住持。大师为人，忠厚慈悲，礼佛虔教，深得僧众爱戴。主事其间，曾接待过下野大总统徐世昌（北洋军阀时期），在获徐诗作手迹后，刻石镶壁。1936年，开封铁塔寺名僧释性彻慕名来访灵山，曾著文盛赞良卿：“处世以宽，应世以和，持家以勤，遇吏以慎。重修殿堂，培植森林。又能老安少怀，近悦远来，是以口碑载道，成绩卓著……今见丛林森然，殿宇整洁，功课修明，楗锤次第，令人不胜钦仰，真可谓道在人弘也！”据此可知良卿大师德望之隆，声望之远。1937年，应洛阳白马寺德浩和尚之邀，相继出任白马寺后堂、西堂，并任监院10余年。1948年至1952年期间，游方镇江金山寺、浙江普陀山、长安南五台等寺。1953年，应居士李秉铎、王振平等人之请，携澄观（继良卿之后任法门寺方丈，曾任中国佛协咨议委员会委员，陕西省佛协副会长）、净一（继澄观后任法门寺方丈，曾任陕西佛协会长）、慧明、如净等僧人入住法门寺，良卿任方丈直至文革事起。良老主事期间，爱国爱教、兴修寺院，对于作为重点文保单位的法门寺一草一木，均爱护有加。1964年杨尚昆等中央领导同志到寺视察时，曾给予勉励，并对法门寺的文保工作提出过许多建设性的意见，时已七十八岁的良卿法师，对领导同志的指示是心领神会的，他认为，于国于寺，保护好历史文物，他都是责无旁贷的。

但是，随着文革风暴的突然降临，有着千余年历史，有着盛唐时期皇家寺院桂冠的法门寺，已是在劫难逃了。那座明代重修过的十三级八角宝塔，在经历了400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塔身已微微倾斜，似乎也在昭示着法门寺不祥的历史命运。

法门寺是我国为数不多的、史载确凿的安放释迦牟尼佛指舍利的寺院之一，唐太宗李世民昭令建塔供奉佛骨。太宗以后，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中宗李亚、肃宗李亨、德宗李适、宪宗李纯、懿宗李漼等先后六、七次亲迎佛骨到长安或洛阳宫中供奉，每次迎送佛骨，劳师动众，均举行盛大的仪式，每次送还佛骨，均回赠大量的宫廷珍宝。

法门寺作为皇家寺院的这段辉煌历史以及法门寺收藏着众多皇家珍宝的传闻轶事，对于那些时刻觊觎盗宝的不法之徒来说始终是个巨大的诱惑，而对于文革初期以“破除四旧”为已任的红卫兵来说，更不啻是“革命”的口实和助燃剂。

文化演变为“革命”，而革命又演变为“砸烂一切”“横扫一切”的“暴烈行动”，所有这一切都是良卿╠╠这个以慈善为本的老和尚始料不及且又无力阻挡的。终于，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了。

1966年7月2日，古历6月13日，几辆满载红卫兵的大卡车从宝鸡市风驰电闪般地开来，一阵“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过后，横眉竖目的小将们冲进了山门内第一进殿堂罗汉殿，他们七手八脚，有的推像砸佛，有的捣毁法器，有的焚烧经卷。良卿大师拖着苍老的身躯上前哀告：“小将们，这是中央领导指示要保护的文物，毁不得呀，毁不得呀！”但正在“革命”兴头上的红卫兵们，哪个理睬他的劝告，倾刻间，泥塑的罗汉们便被打翻在地了。之后，小将们又盯上殿堂正中身高八尺的铜佛，推铜佛不倒，便找来绳索，套上五头牛将其拉倒，接着，又是一通咣咣铛铛的乱砸……“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无力回天的良卿和尚只有默念佛陀的份儿了。

“挖地宫去，那里边尽是宝贝。”不知是谁这么一提议，马上得到众人的响应：“什么宝贝，都封、资、修的黑货，挖出来晒晒太阳，消消毒！”于是红卫兵小将们又一窝蜂似的拥向殿后的八棱塔下，良卿和尚急忙上前劝阻，但他在小将们的嘲笑声中被一次次从人群中推开。良老绝望了，愤怒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们是要遭报应的！”此时的老和尚，只有以死抗争了。像一切慷慨赴死的英雄那样，良老郑重地穿上袈裟法衣，找来一堆柴草，堆放在殿前的空地上，又将自己的衣服被褥铺在上边，浇上煤油，自己则端坐在正中并点燃了柴草，刹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快来看呀，烧死人了。”正地挖地宫的红卫兵们见殿前火起，急忙放下手中的镢头跑来围观，活人自焚的场面令他们目瞪口呆。望着火光中老和尚那愤怒的表情，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焦糊异味，红卫兵们害怕了，他们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闯下了大祸，这场闹剧该收场了，于是匆匆爬上汽车，逃离了现场。……

良老以生命的代价捍卫了法门寺，那一年，他81岁。

以身殉教的英雄，以身护法的楷模，这是佛门弟子对良老的赞誉。

然而，在我看来，这种评价失之过低。

良老所守护的已不仅是佛教和佛法，他所守护的是一种绵延千年的文化遗产，是人类文明的杰出成果。

在文明对野蛮、智慧对愚昧的抗争中，良老似乎是个弱者，是个悲剧英雄。但人类的良知不会永远泯灭，良老以自焚的壮烈行为给当时近乎疯狂的人们注射了一支清醒剂。正是由于良老的自焚，法门寺得以安度十年浩劫，价值连城的塔藏经卷和地宫珍宝得以保存……

1981年，法门寺十三级砖塔自然坍塌，废墟中清理出铜像、佛经和玉器数百件，法门寺塔遗址及文物保护引起了有关部门重视。

1987年，文物考古队进驻法门寺，着手进行宝塔重建前的文物发掘。传说中的法门寺地宫在清理塔基时被发现。除举世罕见的佛骨舍利外，地宫中还清理出金银、铜、铁、玻璃、瓷器、玉石、漆器、纺织、刺绣等珍贵文物2000多件，保存完好，精美绝伦，无人能估量其价值。举国震惊！举世震惊！

专家学者们从世界各地云集法门寺，他们说，法门寺地宫文物创造了十项世界之最，是继临潼兵马俑之后的“世界第九大奇迹”。

1993年11月，国家主席江泽民视察法门寺。

1996年11月，占地3000多亩的“中国佛教城”在法门寺动工兴建。

如今的法门寺，宝塔巍峨、殿宇宏伟、香火鼎盛、游人如炽，盛唐时的国寺风采得以重新焕发，已成为世界级的旅游胜地。

良卿大师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

从灵山寺到法门寺，良卿大师创造了奇迹，建立了奇勋。

相比之下，凤凰山麓的良卿和尚寿塔显得过于普通，也过于矮小了。

为良卿和尚建一座纪念塔，使之成为灵山寺最雄伟、最秀美的宝塔，当不为过。因为，它不仅仅是良卿和尚的纪念塔，也是人类文明的纪念塔。

注：

1、本文素材，除来自亲访口述外，还从《灵山寺志》以及法门寺博物馆编写的《法门寺百宝图》、陕西旅游出版社出版的《走进法门寺》等有关资料中摘编整理而成，仅向所有编写者致以谢意。

2、“良卿和尚寿塔”绍梵大师所撰碑文中，将良老自焚时间写为1967年，寿终年龄写为84岁，显系有误，此文中已据法门寺方面采访结果予以纠正。

3、《灵山寺志》中写良卿和尚法号为“永贵”，疑有误，本文中依法门寺所得之材料改为“永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