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闲话
吴志云
一
似乎一夜之间,拈香拜佛成为一种时尚。西装革履者,布衣草民者,达官显贵者,下里巴人者,男者女者……视佛如天地,逢寺必进,见佛必拜。礼佛,礼佛,为做功德,为求平安,为避灾祸,为保乌纱,为生之上殿堂、死之赴瑶台,为现世之荣耀、来世之潇洒,为一切的一切。于是,香烟缭缭,梵音袅袅,善男信女、十方檀越,一片虔诚。然而,面对芸芸众生潮涌般的祈求,大佛不语。
大佛言语什么呢?让它坐在凉凉的莲台,守望脚下那堆积如山却无法享用的供品?让它坐在寂寂的山野,守望那被野蛮毁容而日见丑陋的大自然?让它坐在喧喧的闹市,守望那躁动尘嚣席卷而来的万贯金银?如果大佛果真会言语,那么,它决计会说:我拒绝奢侈,我抗议掠夺,我抵制贿赂!
其实,如今真正了解和读懂佛的人并不多。佛是什么?是智慧。坐在莲台上的大佛,它创造清静也守望清静。坐在山野间的大佛,它营造和谐也守望和谐。坐在闹市里的大佛,它制造安宁也守望安宁。大佛这种守望,静静的、默默的,一坐就是百年千年;大佛这种守望,纯纯的、绵绵的,只是守望而已。
你见过那尊大佛吗?它背倚乐山,几与乐山齐高。把一座百米高山作为乐山,可知这座山在人们心中的份量。那么,能不能把它看作为一种巨大的力,挡住了大江的波浪和那终日盈耳的涛卷浪翻之声,给拔地自雄的山平添几份豪气?在我看来,乐山大佛是真“佛”,与那些端坐在金壁辉煌大殿内终日面带三分笑的佛类有截然的区别——少了巍峨的殿堂,去了富丽的金身,甚至不见一炷袅袅的香火,却恰恰多了凡间的气息、平民的姿态。你看,小鸟当空飞过,鸟粪照样撒在佛头圆肩,佛不介意;你看,大风穿山而来,草籽照样落地生根,佛不推辞。不知世界上有几尊如乐山大佛的佛那样的平民化。一任周周围围青青葱葱地绿了,周而复始又零零落落地黄了;风风雨雨斑斑驳驳地忍了,春暖花开又和和蔼蔼地乐了。或许只有站在此“佛”面前,你的心灵才会获得许许多多的感受和感悟:与山体相连的大佛,虽然不会行走,不会言语,也许还只能永远地采取一种坐势,但在它身上却有着那些虽然在跑在笑,然而对世间的惨痛和不平麻木不仁的生灵所没有的东西——那是一种温暖的关爱,一种脱俗的浩气,一种永恒的真情。也只有获得如此感受和感悟后,你才会真正明白:为什么每天会有那么多人,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到大佛身边,满怀崇敬地看一眼大佛,然后对着大佛悄悄地说着什么。而此刻大佛会给你什么呢?依旧不语!大佛只以它特有的身体语言演绎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以“平常心”看世界,才能换取清静、和谐和安宁。大佛还会以它超凡的姿态语言展示着一种坚忍不移的精神: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守望着,守望着美丽的山川,守望着不羁的江水,守望着如许的岁月,更守望着人们不尽的希望。
二
在市委统战部工作多年且分管民族宗教事务,免不了经常与出家人接触,时常会听到“了生死”这句话。如今,“了生死”已近乎出家人的普遍流行的口头禅了。于是,我在对出家人持有的这份“操守”的敬仰之余,也总是要与其中一些法师深究几句:什么是“了生死”?如何才能“了生死”?“了生死”后又怎样?这几问,实在是难为了法师们,因为他们的回答大都是含糊的,似是而非的。
我倒并非与法师们“抬杠”,也并非自以为是,更非对佛教经典研究多深。我读过朱光潜先生所著《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朱教授对“了生死”这句话是如此评述的:“佛教绝我而不绝世,故释迦牟尼一生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佛教到了末流,只能绝世而不能绝我,与释迦所走的路,恰恰背驰,这是释迦始料不及的。”朱先生不是佛学专家,此论则非常中肯且切中时弊。吾邑佛门高僧、当代佛教领袖巨赞大和尚,对“了生死”这句话,更有独到透彻的诠释:原来,“了生死”的话,通常是指临终预知时至,或坐亡立化种种现象而言的,这样就非摒弃一切而专门为自己的死后打算不可了。“生死”两字这样讲法,“了生死”这样了法,实在不合佛理。佛教经典《四十二章经》中,有这样一则故事——佛陀问他的弟子:“人命在几许间?”有的弟子答“在一日间”,有的答在“饭食间”。佛陀说他们都不得道。最后一个说在“呼吸间”,佛陀才说他已得道。“人命在呼吸间”这句话,我们如单单当作警策语看,未免估低了价值,他是要人知道生命既然在呼吸间,那么我们无论举足下足和举心动念处都是生死。要“了生死”,就要在每一举足下足处、举心动念处去着手。我敢说,惟有这样,才是真正了生死。能坐亡立化的人不一定是真了生死,真了生死的人决定可以坐亡立化。巨赞法师这段宏论是“了生死”的真谛所在,恰恰又是如今许多披着袈裟的“和尚”们的不求甚解之处。因为,真知了“了生死”,就不会出现假僧假尼,就不会乱做佛事骗人钱财,就不会有“穷庙富方丈”,就不会种种社会丑恶现象“破山门而入”,败坏佛教声誉。
与许多拈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十方檀越交流,总也免不了有关“了生死”的话题。他们虔念弥陀,供奉佛像,口颂佛者,观像念佛,修行生死,其神其态,其诚其意,菩萨可鉴。其实,他们对佛教义理并未深究,有的甚至一窍不通。他们之所以礼佛持名,或者寄希望于佛力相助、死后超生、求渡净土,或者有愿于菩萨,获得心灵的慰藉。实际上,修行了生死,并不能让一期生命延续下去,即所谓“长生不老”;也不能使这个肉体保持鲜活不坏,即所谓“万寿无疆”。殊不知,释迦牟尼总可以定位在“道行之最”和“了生死之佳”了吧,你看他是那么的智慧神通,是那样的崇高和伟大。然而,在一期生命中,他也只活了80年而已,佛陀之躯并未青春永驻、永世延留。从这个意义上说,修行“了生死”,只能是破除对现世的妄想、分别和执著,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种种烦恼和痛苦,消除对一期生命死亡的恐惧。再从这个意义上说,那许许多多拈香拜佛的善男信女、十方檀越中,决计会有为数不少的人是再修行也不可能“了生死”的,只能是自我欺骗而已。
的确,“修行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少如牛角”。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古今中外,能战胜百万人的英雄豪杰多多,能战胜自我的圣人廖廖。生活中,有几个凡夫俗子情愿放下对现世名利的执取与贪爱?即使是出家人,不也是每天都在被衣、食、往、行这些琐碎事务所缠绕、所牵引,以至心猿意马?在空调、彩电、手机、电脑和豪华房间等现代物质文明的诱惑下,真正能沉下来办道、修道的人,恐怕真的“少如牛角”。在多彩的世界中要保持“如如不动”,将是难能可贵;要砥柱于“欲海俗流”之中,更是了不起的人杰。无怪乎,在芸芸众生面前,大佛不语。
三
20世纪,中国佛教界一批精英对僧界种种衰相作了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佛教领袖太虚法师严正指出:僧界“末流之陋习”为四种:一曰“清高流”,所谓的传统的山林之僧,不问世事,隐遁清修。二曰“坐香流”,乃传统的丛林清众,终日打坐参禅于禅堂,一切不管。三曰“讲经流”,拿着讲经说法的架子,哗众取宠。四曰“忏焰流”,专作佛事经忏。太虚法师认为,如此种种,除第一流外,“余之三流人虽高下,真伪犹有辨,其积财利、争家业(庙产),藉佛教为方便,以资生为鹄。”1942年,佛门巨擘巨赞大法师写过一篇《重申立场》的文章,痛斥当时僧界流行的“若要佛法兴,除非僧赞僧”(即:不管大和尚荒淫无道,还是小和尚蠢如鹿豕,对人家来说总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简直是骗鬼,其弊又甚于讳疾忌医。一代高僧大德,为改革旧中国佛教,身体力行,呕心沥血,精进不懈,可赞可颂。历史翻到了21世纪,用真诚的眼光去看现代佛教,用善意的情感去触摸僧人之心,不能不让人感到一丝忧患和痛楚:太虚大师抨击的“几流”,巨赞大师痛斥的“僧赞僧”,沉渣已经泛起。
某日,笔者看到某寺庙内供有一尊“财神”,神龛两柱有一联云:“莫笑我泥塑偶像许个愿试试,哪怕你多财善贾不烧香试试。”好一个菩萨心肠的“软”,又好一句蛮横索要的“硬”!果然,香炉内香灰堆积如山,功德箱内钱币塞满欲溢。又某日,某寺庙做经忏,斋主问当家师:怎不见师父们上功?当家师双手作揖,莞尔一笑,曰:“稍等片刻”。却原来,几个小和尚已被支派下山去某家作法事。同是经忏法事,为何亲疏怠慢?谜底是这样:寺庙做经忏,和尚分成少;私家做法事,全额进娑袖……怪不得,某佛教名山有一位名叫刚晓的法师如是说:“佛教的最大毛病是啥?小和尚作假,老和尚也作假,古人作假,今人也作假。这个最淘气的现象,既令佛门头痛,又让方外笑话。于是,唱出一曲人生就是自欺、欺人、被人欺的杂音乱调。”好在当今佛教界不乏有识之士,他们正在高擎佛法之旗,为革除佛门之弊端而奔走呼号,为促进佛教与现代社会之相适应而辛勤努力,为振兴中国佛教之伟业而殚思竭虑。中国佛教能否与时俱进?回答是肯定的。
四
现在都说佛教是文化,其实这是一种方便说法。确切地讲,佛教是透过文化现象——比如音乐、建筑、雕塑等形式、形态表现出来,但文化绝不是佛教或佛教的本质。还有一种说法,佛教是教育,这也是方便说法而已。现如今“文化”吃香。放个风筝,名曰“风筝文化”;大吃大喝,说是“饮食文化”;连鬼也要改头换面,假文化名目标榜为“鬼文化”;还有“豆腐文化、狗肉文化”之类……“文化”泛滥,把神圣的文化搞得灰头土脸,乃至文化神圣殿堂堆满垃圾,就是没有人纠一纠、整一整,包括有些已经变味走调的“佛教文化”。
正宗的佛教文化源远流长,始在佛教传入东土之日,滥觞于绵绵中华文化史册而独树一帜。正规的佛教教育,也是从佛教西来的第一部经典的开篇第一句始,潜移默化于两千多年的人类发展史上。佛教文化和佛教教育的地位和功能,历史已经作了肯定,并将在人民共和国宪法的卫护下,继续保持其应有的地位,发挥不可替代的功能。
佛教在当今社会到底起什么作用?一纸经文,既不拥有权利,又不拥有财富,更不具有现代化的武器和任何世俗的手段,何以能驱动成千上万的人为之倾倒,且延续二千多年而不衰?它又是通过什么赋予不计其数的人们的观点和行为以新的形式呢?这算不算作一种文化现象或教育结果?这确实令人揣摩。其实,按相对论的观点,佛教所起的作用,与其它教育形态一样,是有限的,没有必要去人为夸大,也没有必要去任意诋毁。纵观千年中国佛教史,它对人的感化作用、对社会的潜移默化作用,既是客观的,又是现实的。但它并不能制止战争和流血,遏止丑恶和腐败,终止社会的颓败风气。就象道德的作用,只能作用于有道德、讲道德、守道德的人,不讲道德而冥顽不化者,道德又奈他何?宗教的作用,只能作用于有宗教信仰、讲宗教佛法、重宗教教义、守宗教戒律的人。口念“阿弥陀佛”,心想“歪门斜道”,佛陀想“拉兄弟一把”也难扶上青天。当然,佛教界的坏人比率要比社会上小得多,这是佛教的骄傲,所以中央有一位负责同志曾讲过这样一段话:要整理、挖掘宗教教义中那些有益于社会、有利于人们道德建设的积极的精华,使之为现代社会服务(大意)。这是中国宗教界的福音,这是现代中国佛教的希望之所在。
确确如此,检阅中华文明之历史,宗教的产生、发展、兴亡,自有其客观必然,非一纸封条可强行禁锢,非批之判之可根除人们的宗教观念。宗教之于人与社会的负面影响,也是客观必然的,尤其是糟粕的危害性更突出,也非几个偶像可一统天下,非一味扬之、倡之就有益于适应社会。因此,我们切不可把听任对神灵之诚信、对偶像之迷恋、诉感情之倾心、寄贞心于天堂,当作社会治政之良方。而惟有正确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才是宗教发展的康庄之路,才是宗教信徒提升宗教生活质量的最佳选择。
五
佛教界有一个说法:“出家乃大丈夫事业,非王侯将相所能为。”纵观千年佛教史,从佛祖释迦牟尼到中国古代达摩禅师、六祖惠能,近代的弘一大师、太虚法师,现代的巨赞法师、茗山长老……确实有这样的大丈夫。但不能说出家人都是大丈夫,民间还有一句传统的话:“地狱门前僧道多”!“大丈夫”和“地狱前”此两种说法,其实是两个极端,都太偏,但也不能算错,就象诸葛亮给孙权的曹军数目越算越多,而周喻给孙权算则越算越少,一样的道理。
还有一种说法:“不懂佛教的人,才迷信佛教。”比如印度的阿育王、中国的武则天、梁武帝,他们算不算真懂佛教,是真正的佛教徒?可疑得很。作为政治家,他们对于任何宗教都不反对,他们的气量很大,风度很阔,出手很大方,大有海纳百川之气概。他们要巩固自己的地位,需多种社会因子的粘合,多种精神力量的支撑。佛教则拉这些政治家的“大旗”,以游刃于纷繁多变的社会动荡之中而不招致飞来横祸、灭顶之灾。这样相互一来,历朝历代政治舞台上、佛教道场里就上演出无数人间喜剧:武则天身后留了块无字牌,让后世人百般猜忌;梁武帝在石头城禁闭终不得归隐。真“大丈夫”奔走呼号,精进不懈护卫佛教佛法之真谛,“地狱前”打不完的假僧假道扯皮官司。
此地单说一说“菩萨皇帝”萧衍。梁武帝贵为天骄,为改善寺院经济状况,几次舍身于佛寺,硬是让臣子从国库取来巨款与僧人,方肯回宫理朝政。梁武帝曾洋洋自得地问满朝文武:“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按常理,他会听到一片极悦耳动听的赞语,“哇哈!南朝四百八十寺”,这该是何等的辉煌成就,佛教在我这个真“大丈夫”统治下的南朝得以发展与繁荣,这一切的功德应归属于我萧某人,佛门不是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吗?下辈子我萧某人还是做皇帝的命!然而,佛教给了他个“空心汤团”,历史也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第二天凌晨达摩禅师以辞去武帝供给的丰厚待遇、离开建康城飘然北上之举,否定了萧衍所做的一切,萧衍并无功德可言。萧衍更不会想到,多少年后叛臣在石头城已为他准备了一间囚室,让他“安静”地参悟功德、玄默天年!
我无法知道梁武帝在石头城究竟悟了什么。但他饿死在那里则是着实让人痛心、让菩萨疾首的事实。或许他在石头城禁闭的日子里,唯能做的只是背着曾经“合十”千百遍的双手,在不大的空间里毫无头绪的来回晃动,嘴里不时重温着往日“事迹易见,理相难寻”的心结。或许在弥留之际,他对人生有所返照,自己外不避嫌,内不避亲,招贤纳士,力图强国,确有过“岩岩山高、湛湛水深”之胸襟,馈赠于逸民。萧衍皇帝终究未能“玄默”出最后的玄关,“雕楼玉砌应犹在”的辉煌变成虚幻,让几百年后一个叫杜牧的小生走到脆弱的江南城头沉痛地悲吟:“多少楼台烟雨中!”由此看来,武帝的功德实在为人天小乘,有漏之因,如影如形,稍纵即逝,真如达摩禅师所论:无所求,才是无所不求;执迷于德,又何功德之有?世事无常,苍山无语。梁武帝如早一些领悟,那么他在静立的石室内,一定会感受着玄默的清凉。
六
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法难”。最闻名传世的恐怕就是“三武一宗”毁佛像了。
“三武一宗”发动的“法难”,前两次发生在南北朝,一次是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的北魏太武帝拓焘灭法,一次是建法三年(公元574)的北周武帝宇文邕灭法。第三次是会昌五年(公元845年)的唐武宗李炎灭法。第四次是显法二年(公元955年)的后周世宗柴荣灭法。这几次“法难”,都发生在政局混乱的时候。为维持局面,当权者总要找个“怎么会混乱”和“怎样平定混乱”的借口,以转移平民百姓的视线。“三武一宗”责问道:你那个佛教不是度人出苦海的吗?你们那个佛像不是能够使人生起向往之念吗?眼下正值社会动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的关键之时,你们佛教界的人干什么去了?
唐武宗李炎干脆颁发了一个毫不讲理、充满无赖气的诏书:“朕闻三代以前,未尝言佛,汉魏之后,像教浸兴。是由季时,传此异俗,因像染习,蔓衍滋多,以至于蠹耗国风而渐不觉,诱惑人意而众益迷,泊于九州山原,两京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法坏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况我高祖太宗,以武定祸乱,以文理华夏,执此两柄,足以经邦,岂可以区区西方之教与我抗衡哉……”结果,共有4600所佛寺、4万余所佛教建筑被毁,26万余名僧尼还俗,上千万亩庙产没收。唐武宗灭佛一年后即死去,其叔父李忱继位为唐宣宗。唐宣宗为巩固执政地位,又下诏令复佛崇佛,以至衍生出“后妃公主佛寺看戏,懿宗哭迎佛骨”等闹剧。几代皇帝,灭佛崇佛,既没有换回晚唐颓势,也没能使佛教销声匿迹,可见,“信念”之不能动摇和不能强加。
确实,“法”是很难人为地灭得了的。按佛教的观念,三千大千世界是“一”。“三武一宗”灭法在佛教史上早已是定案。平心而论,他们宁可背千古骂名,动用国家机器的力量来整顿,从中也可让人窥见当时佛教内部的问题不小。如果真是这样的史实,在否定“三武一宗”的同时,还必须肯定他们,或许正是他们这种“毫不讲理、充满无赖”的措施,才清除了当时佛教的内部毒瘤?不然,怎么会有“法难”过去后的大弘法,使真正意义上的佛教重现光芒!
不管“法难”者的动机如何,想让人动摇或坚定某种信念是确定无疑的。实际上,“信念”的坚定或动摇是相对的。“相对论”公布后,不是就有好几位大科学家自杀了吗?他们坚定自己的信念,却又无法接受牛顿构建的科学体系竟然有漏洞的现实。同样还记着古印度的辩论,说是辩论的输方宁可把头砍下来交给胜者,这种信念的坚定真是了不起!他们死得很有尊严,但这么激烈的手段却不值得效仿,一味地效仿,就有点儿愚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向真理认错。
中国佛教已走过了它2000多年的历程。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客观存在,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伴随和依附着时代,继续存在下去。社会需要包容,当今中国社会具有极强的包容性,这是中国佛教的福祉。但愿中国佛教及信众,在共存的同时,多作共荣的贡献,让不同的信念,融合在中华民族复兴的伟业之中。惟有这样,中国佛教事业才会兴旺。
七
燃一炉清香,撷一段黄卷,果真能作一曲清流,染净红尘里走来的你我?我说,不一定。
三步一拜,合十顶礼,果真能拜去无尽的忏悔与惭愧,荡涤往日的骄傲与矜持?我说,不一定。
男可成佛女可成佛老者少者都可成佛,花即是禅鸟即是禅业耶云耶亦即是禅?我说,不一定。
一堵黄墙,形式上可以将尘世风流与方外清淡分开,却无法割断空门与凡尘的那条原始的脐带。
花十元钱把人间的悲喜全撞进钟里,这钟声会被大山般重的希冀压抑得无法传之悠远;掏万元钱将名利的追逐凝聚在一炷头香中,这香心会被膨胀的欲望燃烧殆尽。
供善财童子的大殿,香火比大日如来还要旺盛。实际上,善财童子在他那个社会里,官品极微,地位极低。偏偏却能获得如此优厚的礼遇和丰硕的俸禄,真是“官不在大,有权则可”。从中,亦可窥见世风之浅薄,人眼之势利。
对香火兴盛与经忏频繁,如今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我看来,这都是佛法的假繁荣。吾邑君山寺恢复宗教活动以来,山脚下一个香烛店老板,大年三十至正月十五的经营收入达5000元之巨;小和尚清除焚香炉、焚香槽内的灰烬足足花了半天功夫。而据市政府公报,全市尚有数以千计的贫困户需要紧急资助度过年关。这边厢寺内香火烧红了半个夜空,那边厢愁眉苦脸冷了几颗凡心。眼下经忏的开价是水涨船高了,经忏的单子却纷至沓来;经忏的作法简而化之了,经忏的斋主依然趋之若鹜。这些似乎有悖于佛教“济世导俗”的优良传统,也有违于佛教“重道轻利”的淡泊品位。
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许多“光头”?细究一下,原来都是些没有剃度出家的小后生。他们由先行立足开辟“根据地”的师兄接引,加入“和尚”序列,打工挣钱,两三年后就可积攒一笔可观的收益,捎回家建房子,然后寻个机缘讨娘子生孩子。佛门本有规矩,僧衣不是随便上身的。现在教内好象也“改革”了,管它什么戒规戒律戒牒,头发一剃、僧衣一搭,鱼目混珠,谁来指认真假“唐僧”。当家的则说,小的家里穷,可怜,给碗饭吃,高抬贵手吧。好一番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偏偏忘了不成体统、有辱佛门。
僧衣、素食、独身,为佛教徒三大戒规。到宋文帝笃信尊奉佛教,却熬不过谗荤吃肉的诱惑,于是寻找一番理由,堂而皇之地破戒。他对求那跋摩说,我惭愧自身教曲从于国事,虽然想吃素戒杀,但不知怎样才符合佛法。跋摩禅师明知这位“弟子”的醉翁之意,说,帝王与匹夫所修,应有所不同。作为帝王,只要出言发命符合正道,使人和神都欢喜和好,便能风调雨顺,万物生长。以此作为持斋,斋亦随之到了;以此不杀无辜,恩法就是很大了,何必停止半日用餐,去全一禽的生命呢!此话正合刘宋文帝下怀,他抚摸着茶几,曰:帝王公候有大恩德薰陶,即使食肉也可以的了。按照这个逻辑,宋文帝想滥杀臣民,也可以“有大恩德薰陶”而诏天下;现下一些大贪官,也可以“有政绩于任上”而为所欲为、从轻发落了。所以,跋摩的开示不可取,宋文帝的作派不可仿效。
八
释迦牟尼佛在灭度之前,将未得解脱、仍在生死轮回苦海中挣扎的众生托付给地藏菩萨,说:“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仞利天,于百千万亿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天龙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室中者,付嘱于汝。”佛对末法众生可谓用心良苦之极。地藏不负厚望,表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应该说,佛陀和地藏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众生是具有很大缘份的,是极为慈悲关怀和人道主义的。
然而,在当今社会中,究竟有多少人看重释迦牟尼的慈悲和欣赏地藏的侠肝义胆?个人道德修养和社会公德,恶化到如此惊人的地步,这恐怕是释老所始料不及的;判不完的罪犯,杀不尽的恶徒,度不完荷载,恐怕也是地藏所始料不及的。对于那些丧失道德、公德的人而言,他们心中唯有享乐纵欲和损人利己,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代价,干出许多伤天害理乃至灭绝人性的事。《刑法》在他们面前也丧失震慑作用,冥冥之中的佛法又于其奈何!
由此,我十分钦佩地藏的大无畏精神和彻底革命精神。地藏要拯救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应好自为之。同时,我更钦佩那些远离贪婪、恪守道德规范和公德行为的人,我们这个社会,正是有了他们,才营造出太平盛世的光景;正是拥有他们,才构筑一道道通向美好未来的驿站。我确信,《刑法》的刚性实施,和公民道德建设的到位,必定能最终挽救一批“迷途的羔羊”;佛法的柔性弘扬,也必定能最终度尽所有“末法的众生”。
“庄严国土,利乐有情”,这是佛教的根本宗旨。庄严国土,是以建立合理、美好的理想社会为己任;利乐有情,是以营造和平安乐的清净佛土为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与“建立繁荣富强的祖国,倡导文明健康的生活”是一致的。说心里话,我很欣赏《弥勒下生成佛经》中描述的未来理想社会:“国土富庶,无灾荒厄难;地生软草,出自然香稻;树生衣服,花果常满;城市为七宝所成,名花充满,好鸟翔集;人民皆自然行善,寿长八万岁……”我也很赞叹以寺院为中心的僧人所管理的山美、水美、人与自然相和谐的那些旅游胜景和佛教圣地。但另一种现实是:人类虽然已经走出森林很久了,尽管心灵深处还保留着对大自然的一份痴迷和眷恋,还想法设法在阳台上、斗室内放置些绿色,以平衡日见干涸的心田,然而,人口膨胀,土地锐减,环境恶化,使人们失趣于自然,失落于生态失衡。这算不算作一种文明的倒退?用强硬的手段征服自然,用掠夺性的开发破坏生态,这与我们东方人“天人合人”的文化理念背道而驰。而东方文化中伟大释尊的佛学思想及其宗旨,或许有助于我们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地球变温暖、臭氧层空洞、生物种群绝灭、生物侵、战争和贫困等危机,提供一种思索和借鉴,以创造和迎接崭新的、真正意义上的中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