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世界的世俗人生(外一篇)
叶鹏
四川大足石窟,始建于初唐,鼎盛于南宋,是我国佛教石窟艺术最后的辉煌。大足石窟以形若新月的金顶大佛湾为中心,纵横五里,摩崖造像,营造起一个庞大的佛教密宗坛场。石窟建造的主持人赵智风,是南宋密宗的一代宗师。他以惊人的毅力,历经七十余年的风雨,唤醒了石中万尊魂魄。他精通佛理,洞悉世情,在佛国世界中表现世俗人生,弘扬佛法,教化众生,苦心孤诣,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
佛教世俗 化,首先表现在援儒入佛,移道入佛,把儒家的伦理,道教的天道,都纳入了佛教的修持之中,三教合流,动员起方方面面的教化力量,达到净化世俗人生的目的。
本来,佛教要求信徒怨亲平等,无分亲疏,沙门不拜君亲。这与以家庭人伦为中心的儒家道德观,是完全对立的。佛教认为”子非父母所致,皆是前世持戒完具,乃得作人。“因此,儒家认为佛教传入,大造佛塔是”入国破国“,劝人出家是”入家破家“,求戒剃度是”入身破身“。悖逆之甚,国法不容。所以,朝廷下令,多次毁佛,寺院废弃,僧众流离,这场冲突是必然要发生的。
佛教要在中国扎根流传,必须修正自己的世界观,只有向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孝亲观念妥协,才能得以发展。大足宝顶大佛湾出现的《父母恩重经相变》,就是这一文化现象意味深长的反映。
《父母恩重经变相》造像分三层,上层刻七佛,螺髻无冠,皆半身,从毗婆尸佛到释迦牟尼佛。据《五灯会元》称,七佛一脉相承,皆有父母,这就迎合了儒家人伦的大道理。中层是全龛造像的重点,以连环画形式浮雕,表现父母养育子女成人含辛茹苦的全过程。如“怀胎守护恩”,刻画妇女怀胎后的劳顿,紧锁双眉,苦不堪言。榜题日:”慈母怀胎旦,全身重如铁,面黄如有病,动转变艰难“。又如”咽苦吐甘恩“,刻画小儿坐母亲膝上,母亲先品尝喂儿小饼,榜题日:”甘站儿子食,苦留自家吃。不世知恩少,他时报德难。“对负恩不孝者如何处置呢?此龛下层刻出了报应的地狱。图中一派阴森可怖的景象,如恶鬼执瓢,强向囚人口中灌注铜水,囚人苦苦挣扎;毒蛇向带枷罪人喷火,烈火焚身,似闻罪人号哭。在地狱中还榜题了许多训戒之词,如:”三千条律令,不孝罪为先。天网无逃处,当应悔在前。“名僧赵智风深知,只有把儒家思想的根本一一孝道,作为教化俗人生的核心,才能赢得统治者的支持,赢是更多的善男信女。同时,也只有顺应儒家的君亲纲常,方能挽救佛教的颓势。在佛国世界中,以儒家的伦理,教化世俗人生,是南宋佛教在思想内容上中国化、世俗化的最重大的变革。
佛国的世俗化,还表现在菩萨形象的演变之中。观音菩萨是大足石窟最精彩的造像,多达二百余尊。他们仪态万方,风姿动人,是佛国世界中的美神。本来,观音在古印度分明是”善男子“,为”丈夫身“。佛教初传时,在我国不少雕像和绘画中,也都可以看到长着胡须的观音形象。后为,观音的服饰开始女性化,密饰璎珞珠串。但是,观音虽着女装,却依然长须飘拂。到了宋代,则完全不同了,观音的女性化基本定型。观音菩萨的女性化,是世俗精神对菩萨的改造。在善男信女心目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更符合母性的气质和精神。面地尽善尽美的观音菩萨,以善良的愿望和美好的感情为引线,激起了信众的无比尊祟和信赖。
大足石窟和观音形象,令人倍感亲切,十分生活化,甚至活泼戏谑,注满了人间情调。如北山佛湾第133龛的水月观音,为了衬托”观音坐水旁,静观水中月“,龛外门楣和两侧门柱上,都刻着水波纹饰。观音上身着荷叶形短披衫,袒胸露臂,发垂两肩,璎珞珠串,似闻援动之声。菩萨右足跷登台上,左足踏向座前莲花,随意戏水,情态顽皮。更兼右手微举,拈握衣带作舞,活脱出一位人间少女 的天真情态,游戏之心可掬。佛法庄严在世俗 人情面前,已悄然隐退。又如北山佛湾第125龛的数珠手观音,头戴花冠,脚踏莲台,上身半裸,垂璎遮胸,右手持珠串,左手轻握右腕,从容交叉。数珠手观音眉目凝思,嘴角含情,千娇百媚,充满了青春活力,被人们昵称为”媚态观音“。这尊观音的娇柔体态,流露着人体审美的红尘情趣,已入化境。
大足石窟佛国世界的世俗化,还表现在布道持修的通俗化过程。佛教禅宗认为,”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一切客观的存在和变化,都是主观意识一一心所决定的。佛教中有一个著名的故事:面对风吹幡动。六祖惠能微笑排解,道是:“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人之心动。”这类玄机禅意,如果仅仅用抽象的说教,是很难令人领悟的,而借助审美形象,情景就完全不同了。大佛湾南崖西端,用长达27米的巨幅牧牛组雕,借牧人驯牛,通俗 比喻佛家修持的过程,令人豁然醒悟。《牧牛图》共十组,从《未牧》描绘犟牛得驯,温顺服贴,牧人袒腹从容,荫下憩睡结束。此刻,小猴从树顶吊挂下来,抓取牧人衣衫,牧人却浑然不觉,达到了物有双忘的境地。《牧牛图》浮雕,每组都刻有颂词,大多漶灭不清,偶有可读者,如《双忘》的结句:“去往人间得自由”。都表达着作者劝善收心的本意。
佛国世界的世俗人生,更直接表现在佛龛中出现许许多多红尘中人,如帝王将相、胥吏狱卒、牧童囚人、富户乞丐、养鸡女、沽酒客、刽子手、卖艺人……天国与人世交融,在世俗人生的迷误和罪孽 ,展现我佛的劝世理想。说教以理,动人以情,震慑以祸,诱劝以福,普渡众生,已化为真切感人的实践。
纵观佛教石窟艺术的发展史,外来的造像,发生了悄悄的不断变化。从汉式衣冠的出现,到汉民族审美趣味的副化;从儒道释三教的合流,到世俗精神的主宰。最后,外来的宗教艺术让位于本土的世俗艺术,这是一个发展的必然归宿。正如,人创造了神,创造了佛,把他们送上了天国。但是,红尘情未了,由于人世的需要,神佛最终又将从云端上降落,回到了人间。
大足石窟艺术拾趣
佛教石窟艺术的兴盛和衰微,不仅与宗教传播的风行和低迷同步,更与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相关。四川大足石窟唐代虽有造像,终因地居偏远,未见规模。唐天宝十四年,安史乱起,玄宗仓皇“幸蜀,”僖宗驾临成都,政治重心南移。随二帝奔蜀,衣冠之族多避难四川,雅士高僧,能工巧匠也纷纷随行。相对变化迭起的中原,蜀中“仓库充溢”,“人物秀丽”,“土产繁华”,“百货云集”,出现了空前的繁荣。宋 邓椿在《画继》中,讲了一个奇怪的文化现象:“;蜀虽僻远而画家独 多于四方”,这就为四川石窟艺术在宋代崛起,奠定了人才基础。
以大足北山大佛湾为代表的四川石窟艺术,虽异军突起,但已无龙门盛唐气象。由于世俗化的演变,佛国造像的程式已被打破,人间烟火的点燃,为艺术创造开拓了新路。绝处逢生,借势得奇,大足石窟艺术巧构奇趣 ,技艺日臻成熟,成为我国石窟艺术中的一朵奇葩。
圆觉洞是大足石窟最大的一个洞窟,高6米、宽9米、深12米。洞窟正壁并列圆雕三身佛像,端庄雅娴,慈眉聚爱,慧目生情,以超凡的智慧为徒众析疑解难。两壁为十二圆觉菩萨,左右各六,这便是《圆觉经》中所说的问法十二大士。这里,有一个如何表现“次第问法”的设计题难。若十二大士均端坐两厢,就将出现无人问法的局面。若有一位菩萨出列问难,壁上必然要少刻一尊菩萨,出现一处空缺,两厢将不能对称。聪明的设计匠心独运,在三身佛像的供台前,圆雕一尊菩萨,垂首合掌,背向窟口,跪在莲台之上。这尊不见真相的菩萨是谁呢?回答十分高明,因为轮流问法,他正是十二大士不确定的化身。为了突出问法这一主题,窟门上方开凿了一个长达3.87米,高1.23米的天窗,阳光照亮问法菩萨的背影,而真容则背光隐约,神秘之感倍增。
最巧妙的是圆觉洞的排水设计:只见石壁上有龙身腾挪,排水石槽隐含其后,流水从龙嘴滴出。龙嘴下有一老僧,手持巨钵,承接雨水。最后,雨水经巨钵注入暗沟排出洞外。此刻,在静谧的洞窟内,你可以听到丁冬的水声。这“只听山水响,不见山水流”的奇思巧构,把人带进一个绝妙的视听佳境。而《牧牛图》中的排水工程,则更加精彩。溪水顺山岩流落时,正对着抬头饮水的老牛。一脉清泉,激活了整座浮雕,精巧的艺术构思,可谓造化天成!
我国佛教石窟艺术,有一个从洞窟到磨摩崖的发展过程。唐以前多洞窟造像,本尊端从洞窟之内,如龙门的宾阳三洞。龙门奉先寺则是露天的摩崖造像,外加木构伽蓝覆盖,有如殿堂。大足石刻除《毗卢道场》和《圆觉道场》两窟外,多为摩崖造像。宝顶大佛湾在全长500米,高10余米的崖面上,“以苍天为室,以大地为纸”,造像裸露在蓝一白云之下,显得格外壮观。《释迦涅磐圣迹图 》,是最典型的代表。大佛湾东崖高6.8米,只能以卧佛造像,方能显示伟雄。释迦头枕北方,足指南方,面向西方,后背东方,全长31米,侧身横卧石崖上。释迦右肩陷入地下,实为半身,双脚隐入岩际,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这是在有限的崖壁上,把观众的视野引向无限的大手笔。卧佛身前,僧众环立。为了刻车众弟子的悲戚依恋之情,十四尊弟子仅露上身,胸以下皆隐于地下。这样,地位矮化,不仅表现了弟子的谦恭,面部的神情也得以表现。当你凝视立身虚空的众弟子的造像时,你将真切领略,以有限联想无限的艺术真谛,在这里得到了神奇的体现。
大足石窟的造像题材,多为情节连贯的经变相,有的分明以壁画为粉本。背景上的云山雾海、禽飞兽驰、庭院楼部长、菩提杨柳都按传统绘画的透视处理,使形象互离,不被遮档。石窟以高浮雕为主要形式,并辅以浅浮雕、凸浮雕或阴刻,使画面多层叠压,不仅扩展了表现的内容,还增强了作品的绘画意蕴和装饰趣味。
大足石刻艺术的精妙奇趣,还表现在细节的设计上。这些细节,构想奇妙,动员起观赏者的全部感宫,强化对艺术形象的感受。《牧牛图》中的“牧人如笛”,在吹笛人的身旁,巧妙地安排了一只引颈谛听、翩翩欲舞仙鹤,表明优美的乐声,已引来仙鹤从天而降。又如“并肩耳语”,描绘两牧人搂肩亲昵,开怀谈笑,而身旁的老牛,正伸长脖子,竖耳倾听哪!《地狱变相》中的这种精心的设计,更是触处皆是。如地狱黑暗无边,通过一对瞎眼夫妻的摸索,作出了形象的展示;冰冷地狱的奇寒,则通过了对赤身裸体的囚人,抱膝蜷缩来显现;油锅旁,一人双手掩面,不敢正视罪人被煎者的可怕情景,表现了油锅地狱的惨不忍睹 。这些着意设计的细节,通俗 易懂,确立了雕塑的思想主题,增强了教化的感染力量。
由于世俗精神的附丽,不仅打破了程式化格局,神象人化,还直接出现了对民间日常生活的反映,如《地狱变相》中的养鸡女。本来养鸡女的作为提供然戮生灵的罪人入地狱受罪的,可在艺术家的手下,端庄纯朴的养鸡女,已成为扶养生命的仁爱者。这是世俗精神对违悖常情常理的教义的抗争。罗门之女旃遮摩耶,她束发侧首,神情专注,吹奏横笛,令人神往。这哪是佛国人士,分明是人间女子。吹笛少女,是大足石窟以红尘中人为本,精心创造的最美丽动人的形象。
大足磨崖石刻,因崖质为沙岩,软硬适中,运刀得宜。所以,摩崖石像雕刻细腻,精美入微。特别是观音造像,皆身体修长,面色莹洁,肌肤娇嫩,吹弹可破。崖壁奇特的石质,是造化的多情钟爱,带来了大足摩崖石刻的辉煌。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鼎力合成,缺一不可。“诸法从缘起”,种种条件造就了大足摩崖石刻艺术的灿烂成就,为中华留下了又一个永垂千古的艺术宝库。